在面書專頁宣傳上一篇的時候,隨手引用了宋人丘葵的名句「吏部文章懸日月,子長史記在山川」。毫無意外,這一篇討論的就是韓愈〈師說〉……的前一篇,即是諸葛亮的〈出師表〉。到底「說師」前要先「出師」嘛!(開玩笑而已,兩個「師」的解釋絕不一樣,請緊記。)話說近來看到港台兩地都有關於這一篇的文學導讀講座,加上涉及三國時代的題材往往是「高手在民間」,所以如今執筆難免深感壓力,尤其以下分析多少是以背逆傳統角度為目的——過去教授這一篇時,一般老師都會說,這一篇表現出諸葛亮的忠義;但換個角度的話,實可視它為一篇見者傷心,聽者流淚的陳情書!
雖說〈出師表〉的文筆沒甚麼大問題,又是早已被錄入《文選》的作品,但數同時代的傑出文人,諸葛亮肯定不是代表者。從王國維的「一代文學」觀念來想,稍早的東漢賦體、稍後的建安文學,似乎更具有吸引力。按香港教育制度下的課程綱要,可是連三曹的詩文作品也不多讀,何解多年來一直堅持選用孔明之文?到底就是道德教化為重,希望學生體會到那份忠臣賢君的美好精神。但退一步來想,〈出師表〉與忠臣賢君的形象扣連,其實也是傳統儒家文化權威下的一種解讀方式。這篇作品一定要這樣理解嗎?忠誠的諸葛亮的和堅持君道的劉備,古人形象真的這麼刻板麼?作為文學賞析與文本分析的練習,或許值得作一次對傳統的挑戰。
在此首先要介紹一下有關「解碼」(Decoding)的概念。任何符號的表面意思是流動的,與其所指向的實際意義沒有必然關係。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是紅色在中國代表「喜慶」,但在西方卻是「危險」的意思——顏色本身沒有改變,但來自不同文化體系的人會對它有不同的理解。把符號扣連背後的實際意義的過程,就是「解碼」。(以上只是其「編碼/解碼」理論的一小部分,整個符號的傳意過程當如下圖所示。)英國學者 Stuart Hall 指出,解碼分三種方式,即「符合閱讀」、「部分同意閱讀」和「反抗閱讀」。「部分同意閱讀」較為複雜,在此僅處理其餘兩項。按〈出師表〉的情況,「符合閱讀」就是依從傳統價值的期望,學習種種儒家文化推崇的價值觀。這正正是權力的表現,建制控制了文學教育與閱讀的可能。要拓闊眼界,理解新的角色,就得以「反抗閱讀」的方式打破固有的思維框架。
最簡單的手入辦法,當然是字辭。宏觀全文,哪個字詞特別礙眼?但凡年輕一輩,大概都能馬上指出來:「先帝」。在短短七百字的篇幅中,諸葛亮使用「先帝」一詞的次數,竟然多達十二次,亦即每隔約六十多字就會出現一次。還記得〈出師表〉的寫作背景嗎?劉備「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劉禪唯有年幼繼位。同時,諸葛亮助劉備建立江山的軍師,後來不但居於丞相高位,更加是獲劉備在「臨崩」之際寄予「大事」之人。劉備可是託孤於諸葛亮,而對劉禪來說,孔子就等同父輩,而且舉國大權也在他手中。如今丞相將要赴死,劉禪往後就得自己作主嗎?他當然想!只可惜〈出師表〉每每以劉備的名義指示劉禪做事,大至治國方針,小至具體的用人問題,孔明通通都說是先帝的指示。如此,情況就由臣子勸諫君主變成父輩教訓兒子,劉禪不得有半句異議。且看看最後一段:
願陛下託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戮允等,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課,以諮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諸葛亮自稱討賊失敗,可治其罪,然下句又補充,治罪的目的在於「告先帝之靈」。討賊是先帝的志向,為臣者固然不得不跟從,而如今貴為新帝的劉禪,又豈有分別?這等同表示永遠不得與曹操妥協。而最後一句,「臣不勝受恩感激」明顯是客套話,「深追先帝遺詔」才是重點。總言之,「宮中之事,事無大小」,這位陛下也得以先帝遺詔為行動綱領,就算是輕微的偏離或調整,也是辜負先人,是為不孝,古之大罪也。生於現代的年輕一輩,天天見識各式「老海鮮」如何在社會上游來游去,其實不難理解年輕君王的痛苦——他終身受制於已死的人,與將死的人,擁有自我是多餘的,只需要乖乖執行過去已經全盤定好的事情罷了。
諸葛亮以劉備的名份句句相迫,好像很野蠻很專制。但回頭一想,他自身何嘗不是個可憐人?在〈出師表〉中,他也提過自己的經歷: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勤,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
中國文學素有「謙辭」的概念,凡是感情過於激動,自貶意味太明顯的,通通都會認為是說者自謙所致,不能一一以字面意思來理解。這種判斷,有時是依賴上文下理,例如在不少古籍中,許多論者都先說自己學力不深,功力不足,但最後還是吐吐不絕地論盡天下人事,毫不客氣;有時候則要依賴文本以外的資料,包括寫作背景、作者性情等等。之前在另一篇短文提過,按照中國語言科的設計,學生接受的是新批評的閱讀訓練,「作者已死」是基本概念,所以讀以上段落時,基本上難以說出問題。但若果結合當時蜀漢的處境,以及劉備的人格等線索,則可能提出完全不一樣的理解。
固然不能像某警務處處長般,把《三國演義》當作歷史教材,所以還是要以正史的文字作準。《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提到:
章武三年春,先主於永安病篤,召亮於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先主又為詔勑後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這一段就是白帝城託孤的原形文本,而諸葛亮的回答在作者成疑的〈後出師表〉中,就演變成著名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千古名言,也是千年以來的上班族惡夢。又不是自己的家業,居然要抱著必死的心態工作?說這種話的,不是腦袋壞了,就是如黃子華的金句般,「鬼上身」所致。諸葛亮是哪一種?或許兩者皆不是,只是槍指太陽穴,不得不說。在引文中,劉備抱出一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似乎交出了凌駕帝皇的權力。但再天真的人也會明白,這是個不切實際的承諾。所謂「家天下」者,古代皇權以血統為憑證,所以曹操一直挾持漢獻帝,劉備則自認「生仔王」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又跟其他劉氏宗親周旋了好一段日子。所以無論劉備承諾過甚麼,社會也不可能認同皇權無緣無故地過度至劉禪以外的人手上。(不計遠古禪讓的傳說,歷史上大概只有王莽篡漢一宗特例。)換言之,劉備表面上給了諸葛亮兩個選擇,但後者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廢話而已,重點永遠在上一句,就是要他從今以後好好輔助嗣子,絕對不得離棄他。再加上「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這一頂高帽子,他連推辭的下台階也搬不出來——事情只有你能應付,沒有你,漢室的千秋功業都要完蛋……所以你敢跑掉嗎?從這般處境來想,即能明白〈出師表〉的「感激」、「感恩」是甚麼一回事。身為一代軍師,大局如何,心裡有數。被如此前途的國家賞識,還要「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大概再無全身以退的空間了。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全以這麼一句作結,意味深遠。他為何哭呢?是漢室的前途、劉禪日後的依靠,還是他自身勞碌半生,如今連性命也得獻上的命運?這正正是取抉於讀者對這篇文章的詮釋。在古人眼中,這或許是很奇怪的說法,但對於今天的都市人來說,「打工仔」的血汗與淚水卻是屢見不鮮。說到底,要是沒有劉備臨終前的「大龍鳳」,諸葛亮與劉禪往後的行動或許會有點轉變——但歷史就是既定的,一切終究是瞎猜胡說。
胡鬧至此,大概足以見出「反抗閱讀」是甚麼一回事了。打倒建制,提出新解,誰不覺得好玩?但凡事始終有其分寸所在。就好像甚麼「共享經濟」一樣,濫用、亂用概念只會招來笑話——起碼不能把「反抗閱讀」用作閱讀通告、法律、稅單之類的實用文書吧。這次試驗只是希望提出,閱讀理應是自由的、開放的,不應遂盲目順從權威規定的理解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