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的弱者:《小偷家族》

天海
7 min readJul 17,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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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近年的日本電影導演,是枝裕和絕對是不得不提的一位。其產量之高本已驚人,而諸作質素之穩定、題材之繁富,更是令人驚嘆。就像這一部《小偷家族》,以日本公映日期為指標的話,與去年的《第三度殺人》相差僅僅九個月左右,卻足以獲得康城影展評委的青睞,奪得最高殊榮金棕櫚獎。(影展於五月舉行,所以本作的實際製作時間可能更短。)從觀映當日的入座率觀之,似乎這位導演的品牌亦已得到了不少香港人的肯定。

電影官方宣傳照

故事環繞著一個窮苦的東京「家庭」。話說柴田家五口子生活清貧,男主人阿治目不識丁,只能在地盤打散工,其妻信代亦只是在經營不佳的洗衣工場當女工。一家的主要收入來源基本上都是有賴祖母初枝的退休年金。大概生活過於迫人,阿治不時聯同輟學的兒子祥太到大大小小的商店偷竊。從日活日用品到可以轉賣套現的貨物,偷竊漸漸成為了慣常的「家庭活動」。某一晚,得手後歸家的父子遇上流落街頭的女童樹莉。不忍任由樹莉承受父母虐打的一家,決定以異常熟悉的手法,安排樹莉成為新的家庭成員。在溫馨的新家中,樹莉以「柴田凜」的身分加入了一家的偷竊行動……

本地影評人對本作多有質疑,認為金棕櫚獎實屬過譽。多位評委的想法和側重點固然不得而知,但有關質疑確實不無道理。正如上述故事簡介對亞紀的忽略,這個角色的定位相當模糊。雖然故事當中不時拋出零碎的資料,或者隱約的暗示,但觀眾始終不足以拼出完整的拼圖。其線索的真正面貌,現在只能建基於諸多猜測、想像。況且,在另一線索,柴田夫婦和兩名孩子的故事對比下,亞紀亦是難以融入。她最後獨自走入婆婆故居的結局雖有蒼涼之感,但與另外四名「家人」似乎過於割裂,顯得奇怪。以是枝過去的劇本而論,這點顯著的失誤未免難看。另一問題則是戲中風景過於平庸。《誰調換了我的父親》中的城鄉對比、《海街女孩日記》的鎌倉美景,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設計。但本作無論是最常出現的家居環境,抑或最應該賦予美感的海灘,都拍得很隨便很普通,毫不亮眼。看過資料方發現,這次的攝影工作並不是由有名的山崎裕負責。未知這是否問題的關鍵。

如此數落一大段,是否意味本作一無是處?當然不是。無可否認,劇本的構思別出心栽,背後的命題和關懷亦是令人難以釋懷。沒有血緣的家庭,不知何故,最初想起的近於驚慄片、犯罪片的感覺。但是枝拍出的,絕對是動人的溫情氛圍。尤其結合「偷」的概念,就更令人感慨。恰如過去的幾部作品,是枝喜歡以特定的修辭技巧串連故事骨幹。(《誰》的對比和《海》的側寫等。)本作採用的是符碼概念的置換和重新賦義,特別是「家」和「偷」這兩個符號。「偷」在本作中具有兩重指向。第一重是字面本義,解偷取財物,即一家日常不斷在做的事情。按照一般社會規範,偷竊是不當容許的,畢竟沒有人有權剝奪他人的東西。阿治的歪理連作為孩子的祥太都說服不了。但畢竟現實迫人,如非生活拮据,相信一家人都不願犯罪。人有時候真的別無他選。至於第二重指向,則是全劇最核心的命題——偷來的親情,也算是罪惡嗎?本來沒血緣關係的眾人,靠著諸多謊言和虛假的稱呼,互相得到了安慰:不育的有了兒女,被虐打和遺棄的得到溫飽和呵護,被置之不理的亦得到關懷。信代在最後一幕對女警的質問很有意思:「拾取人家不要的東西也算是偷嗎?」事實上,親情不是財貨,別人根本不可能偷取。一家之所以「得手」,只是因為根本沒有人願意給予他們應有的親情。主動的是「被偷」的目標,而不是「偷東西」的人。樹莉正是最好的例子。由始至於,她自願跟隨柴田一家,純粹因為她感受到那對人渣父母所欠缺的愛。(雖然那對夫婦出場機會不多,甚至連姓名都不詳,但單憑見記者時一身光鮮的打扮,已大大加強了自愛多於愛女的人渣形象。這確是導演的功架。)

家之所以為家,關鍵是甚麼?亞紀曾問阿治,他與信代的感情是依靠甚麼來維繫的。阿治想了想,最終回答了「錢」。但要留意,此處所指的,不是大富大貴,而只是維持基本生活需要的錢。收入朝不保夕的人很清楚,空談愛是不切實際的。沒有錢,連自身都活不下去,更遑論要支持整個家庭。所以信代即使被同事威脅而被迫離職,心裡亦無太多怨恨。她明白,換轉角色的話,自己也這樣做,到底生存要緊,不可能礙於普通的友情而妄顧生活。有趣的事,在祥太為一家帶來毀滅性的影響後,父母二人絲毫不怒,信代甚至主動提供線索,鼓勵他尋回親生父母。可見親情又遠遠大於錢財利益。同樣地,祥太為了向妹妹樹立身教,自願被抓,也是因為他對妹妹的重視早就超過了自身利害。故事末段,阿治對祥太說,「爸爸」要變回「叔叔」了,偷來的名份終不得長久,但祥太在離別之際還是輕聲喊了句「爸爸」,代表名份不再重要,關係是實實在在的。(柴田夫婦甚至具有作為家長的自覺。例如有關性知識,他伉既自律地避免孩子看到交歡場面,又循循善誘地教導孩子正確的性知識,以及面對青春期的方法,態度之正確和心思之細密甚至勝過許多真正的父母。而後來的自白,阿治自責除了偷竊以來,再無任何維生技能可以教予兒女,亦是源於真誠的父愛的痛苦。)反之而言,樹莉的父母也好,亞紀的父母也好,他們顯然不用擔心生活開支,卻是無情冷酷,不願亦不曾負上作為家人的責任。真與假,可笑、可悲。而對一眾弱小來說,只要願意互相依偎,彼此慰籍,就是家之所在。

圖片來源:鏡週刊(www.mirrormedia.mg)

是枝揚威國際之際,日本政府反應冷淡,令傳媒懷疑官方不太喜歡本作。撇除是枝與日本右翼勢力的恩怨,本作的寄意確實令日本政府略感難堪。在香港,類似指控肯定可笑,到底政府首長曾豪言文化界不具經濟價值,大概不會認真品味任何電影;但觀乎日本社會的文藝風氣,以及日本人普遍的文藝水平,傳媒的猜測可能有其道理。特別是針對擲地有聲的最後幾幕。若考察事件敗露後出場的警察和官方人員,不難發現這些人不具個人特色,沒鮮明的背景故事,亦不曾表達任何私人情感。換言之,這堆角色很可能是一種象徵,代表了「國家機器」的概念。作為社會的管理人,這「國家機器」如何對待弱勢的窮苦階層?遺憾地,是無情,是歧視,是輕蔑,是敵意。面對亞紀自衛的指控,女警只是說交由法律解決,毫無同理心。男警向祥太形容兒童之家,說得像樂園般理想,也是不曾考慮他過去感受過的愛,自以為這就是最好的安排,雖不是惡意,卻見高傲。而向亞紀落口供時,女警單憑表面證據就不斷強調婆婆不安好心,則是出於對窮人的偏見。一家人的融洽愉快表現,怎麼不屬於觀察範圍。至於樹莉的下場,更是令人痛心獄首。最後一鏡中,她為何爬至高處?尋找「家人」?尋找希望?太過苦悶?亦或是已經絕望?若然是後者,那麼送她回父母身邊的政府就必然是幫凶。小孩子「應該」回到親身父母身邊——在兩個小時的鋪陳下,這個理由顯得極膚淺、愚蠢和自大。固然,一眾警察的行動其實很合理,程序和法律一向都是如此運作的,表面上也完全符合社會價值觀。因此,是枝針對的不是作為執行者的組織或機關,而是解決不了問題,反而造成無數悲劇的社會氛圍和制度。要負責任的自自然然就是主宰這些層面的政府領導層。如是者,日本政府若然雀躍地恭賀是枝,豈不是唾面自乾,諷刺可笑?

如是觀之,本作的尖銳批評和激烈感受,可說是是枝裕和近年少見的。難怪他曾經在訪問中表示,這部作品包含了他多年來的思考和感受。儘管技巧和表達上有許多不足之處,但背後的訊息,始終值得這個社會認真看待。富者冷漠,窮家有情,奈何現實殘酷,最終只餘下悲劇……這樣的社會決不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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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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