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烈慶祝新海誠的作品首次在香港的免費電視頻道播放!特此整理了過去寫下的幾篇短文,以誌紀念。首篇是關於《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的官方小說版。
苦於尋覓論文題目,唯有重溫課堂筆記。陳圓圓唱曰「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老師感嘆她從一個樊籠搬到另一樊籠,終不得自由。讀至此段,不其然想起《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的小說版結局。(沒錯,接著就是完全分心,拋卻書冊去尋春了。)
循例先就故事大綱簡介幾句。故事設定於一個美蘇冷戰沒有結束,反而一直延續至現代的虛構世界。這個世界的日本在文化上沒甚麼改變,但國土卻因為紅色陣營的侵占而一分為二,北方原來是北海道的地帶換上了「蝦夷」這個古老的名稱,成為日本人永遠無法抵達的神秘土地。更離奇的是,就在與本州僅是一海之隔的區域中,一座用途不明的白色高塔長年矗立。日本人從來不知它是武器還是其他不知名的神秘力量,只是默默地忍受著不安。居住在青森的中學生藤澤浩紀、白川拓也自少醉心於飛行的夢想,一直渴望乘坐自製的小型飛機越過海岸,解開高塔的謎團。在同班同學澤度佐由理的推動下,二人開始認真製作原來只見於設計圖上的機械,一步一步地實現偉大的夢想。但就在試飛之前,佐由理突然不辭而別。深感遭到出賣的二人因而失去了追夢的原動力,開始自暴自棄,不但中止了開發計劃,浩己甚至轉校至東京,企圖忘記天真的夢想和淪為恥辱的約定。如是者,眾人在寂寞和遺憾中長大成人。意想不到是,浩己漸漸發覺多年來在夢中見到的佐由理並不是虛幻的,後來更加找到了自離開青森後竟一直沉睡於醫院的佐由理——佐由理沒有背棄他們,而是他們離棄了佐由理,讓她永遠困在夢中的高塔上。浩紀藉由夢中的線索和對佐由理的感應,知道解放之法就是帶佐由理的軀體到高塔去,而當下唯一的辦法就是過去製作的飛機。問題在於,同樣失卻赤子之心的拓也已經不再信任浩紀,而美軍亦打算正式發動摧毀高塔的作戰,一間小小的飛機似乎難以克服震撼世界的戰火……
雖說近日「世界系」的題材引起了評論界的關注,但在本作發表的時代,這類故事的影響力尚未引起太大迴響。因此,《星之聲》也好,本作也好,外界對新海誠早期作品的關注,還是聚焦於其個人對「距離」這一命題的堅持與敷演。《星之聲》窮盡了物理上的距離,以科學角度呈現出距離和時間對人文的衝擊;本作的科幻元素則是加上了一點奇幻色彩,營造了現實與夢境之間的距離。浩紀和佐由理在醫院重逢的一幕尤其深刻,藉由突然添上動態與速度的場面,以及漸強的背景音樂,突顯出兩顆心靈經歷分離後,艱難地重新連上的張力。然而,從整體框架上來看,故事的骨幹就是典型的「王子救公主」戲碼,略嫌平凡了一點。遵從「世界系」的固然風格,世界大局和高塔謎團等元素通通退居次位,沒有亦沒意思交待清楚。(話說當年國內保守媒體對《你的名字。》的神道教要素扣上軍國主義的帽子時,偏偏不曾觸及設定更敏感的此作,足以見出那些評論人都不過是胡說八道,不曾深入考究過新海誠的作品思想。)
相對而言,加納新太獲新海誠授權而寫的輕小說版,卻是更引人注目。原因不在其文筆或內容,而是觸及了關於原著跟改編如何角力的課題。在《星之聲》中,一鳴驚人的新海誠以苦情的開放式結局作結,使觀者難以釋懷。至此作,浩紀和拓也通力合作,最終喚醒佐由里作結,基本上是一個大團圓結局。然而,到了小說版,加納新太在這一節之後補上了一個篇幅不短的後日談,把喜劇一口氣逆轉為叫人無奈的狀況。為免劇透,詳情不多闡述。只能說,這一段起了「解構」的作用,重新思考了「王子救公主」這種橋斷的意義——在人的一生來說,公主得救不是故事的結局,而是一個轉折而已。經過了多年沉睡,公主就算醒過來,還是失去了很多寶貴的事物。這些不是王子能夠補償她的。反過來說,王子的存在某程度上也是一個溫柔的樊籠,延續公主的沉睡而已。意識到這一點的話,公主要真正地「醒過來」,就必須徹底獲取自由。在一輪對固然故事範式的思考後,加納新太得出了一個很痛苦的結論: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雖是悲哀,卻又不得不承認其必要性。扣除一點中二病色彩,其實已可見出少許《秒速五厘米》的風味。
不少讀者固然對此吃驚,多少把這安排歸疚於新海誠身上,認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寫出美好的結局,進一步認定了其苦情風格。事實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只是撇除了商業利益方面的考慮,此處顯然突出了改編與原作的奇妙關係。尤其看過原作的話,大概會感覺到故事節奏是緩慢的,對於一些畫面細節和碎鏡片段不甚關注;但看過小說版本之後,卻會發現隨著額外補入的資訊累積下來,許多原來看似平淡的電影畫面彷彿都透露出深層意思,致使觀眾對故事節奏產生了全新的認知。再回看那個結局,電影是以佐由理的甦醒為結束的,場面充滿欣慰,但若然得到了小說版的資訊後,那份喜樂必然會因為讀者的額外認知而消失,因為大家都明白一刻的欣慰很快就會被永不相見的痛苦取代。如此,小說版就幾乎取代了電影版的意義了。這對原作來說是損失還是幫助呢?或許值得再加思考。而這個情況亦令人想起當年有人在美國華爾街的公牛雕塑前矗立少女鬥牛士的雕像,騎劫以致扭轉原作的意義,因而掀起一場有關藝術倫理的辯論。雖說加納新太必然是得到新海誠授權的,但衝突和討論空間始終存在。
但在改編者與原作者角力的同時,從故事的其他部分來看,加納新太增補的情節實不出新海誠的想法。比較明顯的是「鐵路」的意象。「鐵路」一向常見於新海誠的作品,主要代表著一種連繫別人、社會以至世界的象徵。《星之聲》中,美嘉子對昇說要遠征冥王星時,鐵路經過平交道,代表二人的連繫中斷;《追逐繁星的孩子》中,明日菜是跑過舊鐵路橋,才能進入心所處的深山,而那深山也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言葉之亭》中,雪野就是拒絕與社會接觸,才不願登上前往學校的列車;《你的名字》裡,鐵路是城鄉兩地的唯一連接方法,以至男女主角的首次相遇也是在車廂裡。至於《秒速五厘米》,男主角前去找女主角的旅程,還有那個發生平交道上的結局,更是毋須多提。
這個意象在《雲》的改編中有何發揮?有一段是關於佐由里跟弘樹在白塔內看到的幻象,並不曾見於電影。細節大約如下:白塔其實連接著一個平行世界,那裡的冷戰時代早就結束,「蝦夷」改名「北海道」,日本南北再沒有分隔。在島國大地上,有一間叫「JR」的公司營運鐵路,交通因而四通八達,從日本最南部到最北部都暢通無阻。幻象更引誘佐由里和弘樹放棄家人和朋友,穿越過去,因為那是一個無需要拆散任何人的世界。包括你們、拓也、社長一家等等,通通都可以幸福快樂,真誠融洽地生活。鐵路成為了理想世界中,人們得以團圓的代表。所以加納新太其實掌握了新海誠的一些中心思想,並有所發揮,不能說是僅隨己意而創作。
最後不得不提一句,台灣的中文譯本排版極差,密密麻麻的字體竟然只有六號至八號左右。總是怕多看壞眼,所以要常常數算閱讀時間。那種乘飛機漫遊天際的浪漫,可是絲毫體會不到。就算要珍惜紙張,這也未免過分了。
修訂稿,原文寫於2016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