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b 沉淪
長方型的靈堂,座位整齊,光亮潔淨。明明燒了香,又點了蠟燭,然四面牆壁彷彿蘊藏了神聖崇高的咒法,促使所有物件一塵不染,永遠保持在淒清慘白的理想狀態。或許是幾位喃嘸師傅誦經有功吧。
其實,華龍向來蔑視鬼神。他篤信的是天演論和市場經濟學。但達爾文跟亞當.史密斯都未曾為喪禮定下規範,所以唯有叫妻子出個主意。麗鳳答,奶奶是老派的人,應選傳統中式禮儀。對,簡單之餘不失體面——他即刻吩咐田秘書打點一切。只有發送訃告一事,他堅持自行處理。既要把握機會聯絡行家,又得防止親友之間的蜚短流長,茲事體大。
最後,恰如主人家的期待,舉殯當夜,致祭者眾。子直負責看守靈堂的接待處。訪客一至,填寫名冊,送贈帛金,再從他手上接收吉儀。難得被委以重任?實情是他過於空閒而已。放眼一瞧,靈堂內雲集法律界、醫學界和金融界的精英分子,一家四口無不忙於招呼。成年人的社交聚會,明顯地與明年才十八歲的小子無關……沒所謂,反正精神恍恍惚惚,四肢遲緩無力,根本不願費神跟人寒暄。
真的,精神狀態奇差。素衣縞服來來往往,但他連半張臉龐也記不住。身體感官失控一般,各自糾纏於種種瑣事:眼注視著名冊。版面明明是傳統的直行格式,來客卻硬要寫英文,還要憑己意決定書寫方向,不中不西,亂七八糟;耳傾聽著喃喃的經文。喃嘸師傅發音奇特,每一句總有幾個字元不太清楚;鼻嗅著濃濃的花香。名流送贈的花圈花牌堆滿靈堂,有的甚至擱在狹窄的走廊上,幾乎侵佔了另一戶人家的地方;舌頭則嚐著鹹鹹的味道。從樓下茶餐廳買來的乾燒伊麵,又焦又油,調味技巧簡直驚世駭俗。不吃就等同浪費食物,有辱先人,只好強行吞下,當作苦行。零零碎碎的畫面始終無法組合起來,尤其是供奉靈堂中央的遺照,在他的思憶中竟淪為一片空白。
滿身病氣何時消退?啊,對了,次日早上,在哥連臣角,就是華龍要按下按鈕,讓運輸帶送棺木進火化爐的時候。那一剎那,他生出了瘋狂的念頭,想舉起手來,高呼一句「由我來燒」——不是指按鈕的控制權,而是遵從字面意思,出動烈火龍的力量。對比生硬無情的爐火,他深信自己的火焰更能穩妥地護送嫲嫲上路……可是,一如既往,妄想終未諸予實行,棺木眨眼間已遭火爐吞噬。始終是安分的杜子直嘛。
古人披麻帶孝,深居簡出,守喪三年;杜氏一家不用三十小時,便把一身喪服扔進火葬場門口的垃圾箱。量化計算的話,現代人類的情感復原能力比古人高出八百倍有多,果真了不起。吃過有魚有肉的瓔紅宴,父母歸家收拾行李,準備明天出發到紐約的總公司。至於大哥、二哥,也分別返回醫院跟律政司辦公室。雖說申請了事假,但任由公務積壓下去,決不是明智選擇。要知道,世界不可能為一宗喪事停頓半秒。
如是者,大陽照常高昇,大學的下學期亦開始了。
首堂課是早上的「詩選及習作」。一年級生的必修課程,不容退選,故講師省略了課程介紹的環節,直接開始講授課文。這位講師從前專做南唐詩詞的研究,所以說不到兩句,就牽扯到趙匡胤陳橋兵變一段。話說大宋立國,趙匡胤積極消滅五代十國的殘餘勢力,當中包括李煜的南唐政權。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好一代「詞聖」,文采風流,舉世無雙,只恨膝下坐著的是「四十年來家國」的王座。無力保衛山河,眼巴巴地目送至親至愛一一喪命,徒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又有何意義?
既為必修科目,哲生當然也在席上。子直只得刻意坐在最接近課室門口的角落。好友相見,慰問話語,不難想像。這正正是必須拒絕接觸的原由。之不過,君子致中和,消沈到底要知限度。下課後,他不忘傳短訊給對方,說想一起完成下月的分組報告。人終會振作,只是不在這一分鐘。
「麻煩你,一份味菜涼瓜生根,配五穀米飯。」
渾渾噩噩地來到午飯時段。務必聲明,無論是素食餐廳,還是身上的米白外套,均不代表他準備清心寡慾,感天動地。貴為奇人異士,可不會把陰曹地府放在眼內。別忘記,在他的劍下,黑白無常亦難逃非死即傷的窘態。要數真正的理由,定當歸咎於那盒一塌糊塗的乾燒伊麵。味蕾受創,恐怕這陣子都得對濃烈味道敬而遠之。
學期之初,莘莘學子未萌翹課的意欲,餐廳因而水洩不通。好不容易才在靠近入口的位置找到空位。是一張四人桌,另外三位彼此認識,正雀躍地聊著。卸下背囊之際細聞幾句,才知道是讀文化研究的,正為佛教輪迴說各持己見。唉,崩口人忌崩口碗,盡快扒光飯碗,及早離開吧。
「咦,是子直嗎?我們走運了!」
天啊!輕佻的男聲傳入耳中,旋即喚起對兩副猙獰相貌的印象。一個獐頭鼠目,頭髮蓬鬆,另一個眉毛粗黑,肥頭大耳。不情不願地舉頭一瞥,在兩排餐桌之後的,果然是陳大川和趙鎮雄。十年如一日的造型,無異於肥皂劇的角色設計原則,讓看官易於掌握二人的惡劣性情。
「喲,子直,很久沒見了。」大川餓虎見羊似的,迅速繞過了排列密集的餐桌。「近來好嗎?怎麼一直到見不到你?」
「午安。」子直邊啃著苦瓜片,邊含含糊糊地回答。斜眼一覷,那皮笑肉不笑的猴子臉,無疑剝奪了問候語應有的含意。
「怪不得我今早一起床,就有一種福星高照的預感。」鎮雄受龐大的體型所累,花了多點時間才成功鑽過人流。「子直向來是我們的福星。每一次遇上困難,你都會自動現身打救我們。」
「我待會要上課,沒空拾硬幣。」開學日的校巴追逐賽,歷歷在目。縱使以結果來看,那一回是因禍得福。可是,始終不可能天真地視幸運為必然。苦頭,可免則免。
「別擔心,一分鐘之內即可解決。」大川的嘴角進一步上揚,虛偽的流露出真摯的惡意。「我們都沒帶錢包,希望借點應急錢。不用太多,樓上大膳堂的招牌雜扒飯,一人一碟,合共七十元左右。」
終於發展到勒索的地步。對比電視校園劇情節,二人變本加厲的程度未免遲緩。堂堂大學生,開價僅七十元?目光如豆!實話實說,他應付有如。應當爽快打開錢包,扔出一張百元鈔票,打發這些乞丐?
「大川,你不要輕看我們的子直哥。豪氣的子直哥一出手,至少要請我們到鹿鳴廳吃點心,對不對?」
聽到了沒有?他們的壞心腸遠超想像。杜子直,在威風八面的烈火龍面前,這兩個撒野的小丑算甚麼?你以為退讓是善良和高雅的美德,他們視之為懦弱、可笑!這些年來,你一清二楚。
「說起來,我和鎮雄下午沒課,時間多得很。何不多走幾步,試一試和聲書院的上海菜館。師兄師姐一致推介那裡的小籠包。」
生而為強者,毋須白白承受冤屈。不想遭人踐踏,唯有先發制人。來,讓他們瞪大雙目,仰望真真正正的你。要他們匍匐在地,屁滾尿流地跪拜無上的烈火龍!
「午飯之後還有下午茶、晚餐和宵夜。方便起見,乾乾脆脆一口氣借我們五百吧!」鎮雄愈說愈興奮,不斷拍打子直的背。呯呯呯,簡直把別人當作吐金幣的磚塊。他以為自己是Super Mario嗎?
「吠夠了沒有!」
電光火石之間的畫面,鎮雄事後定神過來,才搞清楚動作的順序:子直倏然拍案而起,轉身怒目相向,同時一手扯著其汗衫衣領,扭腰揪起,教他雙腳離地,倒臥在餐桌上,四肢朝天。近百公斤脂肪的衝擊力,核彈一般震撼了整張餐桌。杯盤餐具散落一地之際,同桌的三人也驚慌失措地跳開——輪迴學說僅限於討論,可不想親身體驗!
「嘩,打架啊!兩個男的話,肯定是爭女友。」
「真人街霸,點擊率一定破紀錄……X你老母,手機斷電!」
旁觀者你言我語,喧鬧吵耳。子直卻若無其事,繼續高舉左掌,狠狠壓住鎮雄的肋骨。終於吐了一口烏氣?不,教訓應深刻一點。眼前剛巧有把不鏽鋼餐刀。好,右手執起來,一下插入桌面,猛力拉扯過來。齒狀刀鋒撕裂了平滑的木材紋理,勢如嗜血的大白鯊,直指那粗大的頸項。
做得好,鮮血四濺的結局,保證一輩子都忘記不了。
八寸、六寸、四寸、兩寸!子直一邊暗自數算,一邊緊盯銳不可擋的鋒刃,以及那映在刀身上,可怖又陌生的獰笑……一時間,他停了下來。自己做了甚麼?罔知所措之際,他忽覺地板濕漉漉的。低下頭來,便發現淡黃的水點正從鎮雄的褲腳滴下。不安的視線緩緩上移,先是顏色變深的褲襠,再接一張涕泗縱橫,五官擠至不成人形的臉。
走,盡快離開——即使理不清在恐懼甚麼,但當下,錯亂的思緒中僅餘下這念頭。別無他選,他立地提起大腿,奪門而出。這時,大川又哭又叫,夾著尾巴竄入桌底,幾個站近玻璃門的年輕男女也惶恐四散。都是他的緣故?不管了,他只知抱著頭,拚命逃跑。
「為何要逃走?他們罪有應得,你不過是保護自己。成為真正的『英雄龍王』,這是你打從心底裡認定的理想!」
是聲音,他的聲音,不是他的話語。不明的意識盜用了熟悉的聲線,肆無忌憚地在腦海中喋喋不休。回想起來,幻聽已持續了一段日子,聲量每次總是隱隱約約的,活像揮之不去的小蒼蠅。他滿以為是身心太累而已。直到這一次,字字句句嘹亮有力,承載著橫蠻的霸氣,擺明車馬欲求佔據此身。不得停步,不得減速,千萬要全神貫注地保持自我!
「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還想自欺欺人到甚麼時候?正義、公理、平等、尊嚴、大道,你默默渴求的一切,既未從天而降,亦不曾得別人施捨。唯一足以扭轉不幸的,只有這雙手。覺得對的事情自當盡力而為,嫲嫲都是這樣說的。」
大腿終於撐不住了,腳踝一軟,整個人隨之仆倒在地上。額頭見紅,兩掌擦傷,幸而靈力足以修補這點輕傷。喘噓噓地爬起來,定一定神,才驚覺來到了難忘的場所——蓋了一半的建築工地,他曾經在裡面遇上九尾狐。歷史注定重演,今天亦非施工日子,四處不見人影,安寧平和。是天意弄人,抑或潛意識作祟?無論如何,這是個避世的好地方。他拖著沈重的軀殼,走了進去。挺慶幸每一角落變化不大。起碼對現時的他來說,縱使意識漸趨朦朧,亦能輕易行到工地深處。
當日九尾狐一轉身擺尾,叫哲生飛彈至水泥牆下。想不到那道深刻的裂痕猶在,看來施工進度毫不理想。他癱坐在牆下,藉來自回憶的碎片,試圖安定心神,冷靜地重新分析自己的處境:在飯堂闖下了大禍,加上愈加嚴重的幻聽症狀,明顯到了獨力解決不了的地步。他終究掏出手機,致電基地的聯絡號碼。嗶、嗶、嗶,三下響聲,線路接通。
「喂,我是子直。我……呀 ——」
本已深感不妙,所以連珠發砲地交待一切。豈料剛吐出幾個字音,胸口就突然劇痛起來。對,也是近來冒出的病徵,但相比從前,這一刻的苦楚增強了千倍、萬倍。胸口如受屠刀宰割,瞬間發燙,直上近千度的高溫。他剎那間喪失了理性,丟下手機,在地上亂滾,企圖降溫。可惜任何辦法終究無補於事,血與肉、身與心,通通自焚不止。
「杜子直,放心吧。從今以後,再沒痛苦,再沒淚水……」
「子直,在哪?是我們啊!」哲生一面高聲叫喚,一面視若無睹地越過攔路的金屬告示牌。閒人勿進?自問不閒呢。「萬大事有商量,先出來吧!」難忘的座標,料不到再有踏足的機會。
「飯堂那邊,我們已經處理妥當,你不用慌張。」阿樂倒是人生路不熟,不得不緊隨哲生的步調。「鎮雄和大川嚇得魂飛魄散,肯定不敢再惹你。」難得阿雪來電,滿以為是天官賜福。一聽,方知子直的老毛病又發作——自少以來不知多少次,鬱結無處發洩,唯有躲起來,偷偷啜泣。
昔日的記憶,引領哲生來到工地的中心地帶。率先映入眼簾的,乃是一堵焦黑的水泥牆壁。沒錯,那天,火隨風起,炎光綻放,遠古的「英雄龍王」降臨了這個時代。儘管阿樂對實情僅知一二,但凝視著壯觀的痕跡,亦感受到來自過去的餘溫。
唏,可不是緬懷舊事的時機,尋人要緊。怎樣喊叫都聽不到回應,難道出了不為人知的意外?哲生張望四周,忽見另一堵破舊的牆壁下有一部眼熟的智能手機。他旋即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拾起來——是子直的!碎裂的螢幕停留在通電話的畫面,計時器仍然忠實地計算通話時間。
「子直真的來過!」追上來的阿樂一見,登時焦燥不安。
「發生了甚麼?」事有蹺蹊,哲生一頭霧水,甚至不自覺地想像子直坦胸露背,瑟縮暗處的模樣……亂想之際,怪風忽然從上吹來,夾帶著一絲詭秘的氣息,陰冷刺骨。隨之舉頭,便見眼熟的身影正躺在鋼筋上。那人以兩肘枕著後腦,遙望高不可攀的青天,任由風塵擦拭深灰色的皮革大衣。
「望甚麼?」對方滿臉惘然,阿樂於是朝同一方向抬起頭來。不消半秒,他已認出,那是二人都知道的身影。「子直!子直!」高聲叫喊之餘,他更大幅度地揮手跳動,生怕人家察覺不到一般。
「杜子直?不復存在了。」那人慢條斯理地挺身而坐,俯視二人。這張確實是子直的臉,只是膚色深了一點,右邊臉上多了一串如象形文字的刺青。密密麻麻的標記,神秘莫測,從額頭橫越眼睛,一直延至嘴角旁邊的位置。
「別玩了,下來再說。」阿樂絲毫不理人家的話,依然揮著手。
「得以其他方法說明麼?」那人不耐煩地撥一撥長及小腿的衣擺,猛力撐開左掌,電光隨即閃動於指縫間。隨手一揚,電光結集成暗紫色光彈,以奔箭之勢襲向二人。千鈞一髮,哲生立刻飛身一撲,推開反應不及的阿樂。二人狼狽倒地的同時,光彈也擊中了地面,轟出一個半米深的小坑。
「怎麼不是火焰?」哲生既驚且怒,厲聲質問:「你到底是誰?」搞不懂力量的來頭,只肯定敵意明顯,來者不善。
「噢,看來終於理解了。」期待已久的提問,喚起了他的笑意。然而,過度上揚的嘴角,配上銳利的目光,喜悅充斥著難以招架的狂氣。「給吾豎起耳朵。吾名太昊,又名 ——陰影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