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的情節、救世的使命、身軀的異變……他明明是個普通人，在普通的世界過普通的生活。如今陷於困境，責任誰屬？鎮雄和大川？哲生？抑或是他自討苦吃？子直茫然地走出司令室。阿雪不在，他唯有獨自下樓梯。再次環顧控制室，哲生和戴眼鏡的少女也離開了，卻又有兩名陌生的少女聚在電腦前。長髮的穿珍珠色連身裙，梳長馬尾的則穿英式女僕裝，玩角色扮演一般。女僕負責操作，長髮少女則注視著螢幕。
「真的是阿直嗎？」長髮少女俯身靠近螢幕，幾乎想鑽進去。「查一查，她的祖母是否住在大坑東？」
「大小姐，冷靜冷靜。」女僕顯然不熟識系統的操作方法，打字速度慢得過分。「檔案裡的資料說，他的祖母住在東區的老人院……搞錯了嗎？」
「嫲嫲中風前確實住在大坑東。」子直落至地面，揚聲澄清。看來沒有資料能夠瞞過這組織，倒不如主動合作，省卻彼此的功夫。
長髮少女抬起頭來，先是一愣。再查看一遍電腦中的照片，登時笑逐顏開。「子直，我們終於見面了！」她雀躍地跑過來，張開白皙的雙臂，緊緊地把子直抱入懷中。女僕見此，亦喜孜孜地鼓掌。
「你……你是誰？」子直方寸大亂。投懷送抱的異性，從來只屬於阿樂的幻想，他怎會懂得應付？身體僵直，不敢動彈，乃正常反應呢。兩頰通紅的他甚至極力張開手臂，企鵝似的，以免觸及對方的身體。要知道，瓜田李下，百辭莫辯！
「我是胡姬蘭，不認得麼？姬絲汀娜啊！」少女留意不到子直的窘態，情緒持續高漲。「想一想，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三日，在大坑東街角的小公園！我是那個玩竹蜻蜓的小女孩！」
是阿樂提過的名字。學界知名的美人，對嗎？子直自知心態不當，但到底忍不住一瞥。無可否認，她五官精緻，一雙藍眼睛尤其迷人。還有那把棕色長髮，柔順亮麗，散發著甜蜜的香氣。他驀然憶起，之前確實見過她，就在某段介紹DSE狀元的電視新聞中。問題在於，如此才貌俱全的佳人，怎會認識他，還搬出熱情的語調？
「一得悉你就是新的龍王，我速即趕來。」她一頭伏在子直的肩膀上。「你是我的英雄，知道嗎？如果那天沒有相遇，我肯定不會成為龍王。」
「你也是龍王？」子直立地一愕。
「大小姐是寒冰龍的繼承者。」女僕解釋。「小人則是大小姐的精靈，名叫瑪利亞。」
「從今以後，我們雙劍合璧，無敵不破，無堅不摧，太幸福了！」姬絲汀娜兩眼發亮，滿腦子盡是幻想。
一聽見「戰鬥」二字，子直頓感厭惡，連忙澄清：「我根本不會……」
「跟阿直一起的話，平日的修行也會事半功倍。萬歲！」她卻全然不聽，只管自我陶醉。「啊，要提醒阿雪，在我們的時間表上留個拍拖日。Work life balance，公事再是要緊，也不能忽略二人世界的重要性。」
「夠了！」子直忍無可忍，忿然推開對方。姬絲汀娜失去平衡，向後倒下，幸得瑪利亞及時扶住。子直不加理會，繼續咆哮：「我根本不認識你！就算想迫我當甚麼龍王，也別用這麼下流的美人計！」言罷，他拔足就跑。閘門活像感應到其強烈的意願，迅即敞開，助他離開。
他不知出路在何處，只希望遠離那些口蜜腹劍的怪胎。甚麼龍王？甚麼我們需要你？自出娘胎，他就瞭解自身處境。才智、野心不及大哥，相貌、性格遜於二哥，父母永遠不予期望。多餘的人，就必須安分守己，勿惹麻煩。竟說他得天獨厚，無人能及？哈哈，無稽可笑。
「給我停下來！」
瑪利亞的喝令倏地傳來。他不欲服從，繼續奔逃，卻旋即遭強壯的手腕抓住衣領。又要說甚麼鬼話？他不滿地轉身，但還未控訴，脖子就被冰冷的十指牢牢捏住。
「你是甚麼意思？為甚麼要傷害大小姐？」瑪利亞咬牙切齒，目眥盡裂，額頭青筋暴現，跟剛才判若兩人。「你可是她的精神支柱！」怒不可遏的她一使勁，子直即時雙腳離地，無從掙扎。
他驚惶失措，奮力拉扯對方的手臂。但不消半秒，手掌跟喉嚨，都落入寒氣中，失去知覺。水珠沿皮膚滑下之際，他才驚覺瑪利亞觸及的部位，全都被封在冰塊中。又一個天方夜譚，但他無暇深究。四肢無力，意識模糊，莫非是血液開始凝結的緣故？
「嘩，搞甚麼？」
窒息之際，一把陌生的男聲驚叫起來。原來兩人身旁就是升降機，剛巧鐵門一開，穿制服的短髮男子步出，碰上了殺意駭人的一幕。
瑪利亞一時分心，稍為鬆手。子直乘勢發力，掙脫束縛。為保住小命，他不顧一切地竄進升降機，猛力按下最上的樓層鍵和關門鍵。雖不知升降機的目的地，但機件運作的聲音，以及向上攀升的感覺，讓他稍為安心下來。皮膚上的冰塊開始碎裂，體溫也逐漸回復正常。
升降機門再度打開，展示出一段向上延伸的樓梯。他深呼吸，步步為營地前進。總之不能回去送死！數十級的盡頭，是一幅暗紅的布簾。穿過它，就來到一條堆滿紙皮箱的小走廊。箱裡的是秘密組織的軍火？不，從熟識的標誌可知，那只是超市常見的食品和飲料。他想起了侯醫生提過的咖啡店。這不是說明，他回到了地面嗎？太好了！欣喜若狂地跑向走廊盡處的光源，果然到達了店面。咖啡店尚未營業，燈火昏暗，死寂無聲，藤製桌椅全都堆疊起來。光從何來？正是玻璃門後的大街。
「是誰啊？」穿圍裙的年輕女子走出廚房，便見玻璃門正大幅度地搖擺。四周空無一人，地上僅餘幾片悄然融化的碎冰。
姬絲汀娜鑽進廁格，蓋上馬桶，曲膝而坐。抱著頭，抽抽答答，悽愴徘徊在清涼的空氣中。躲在這裡，不會被發現吧？如此想著之際，廁格的門緩緩打開了。瑪利亞探頭進來，不禁滿心苦澀。「大小姐，熟女不可以蹲坐在馬桶上。」她苦口婆心地勸說。
「還當甚麼熟女？」姬絲汀娜不願抬起頭來。「阿直討厭我！」
「不是的，大小姐一向人見人愛，車見車載。」瑪利亞悄悄上前，撫拂著主人的腦瓜。力度很輕，如同觸摸肥皂泡一般。但她很清楚，微不足道的溫柔與字詞，根本於事無補。少女的心受了傷。
「那麼阿直為何大怒啊？他全都忘記了嗎？」她從裙袋掏出一枝木製的竹蜻蜓。其中一片槳翼早已折斷，主軸的木質也發黃。恐怕修復不了。但二人都清楚，它曾經高飛萬丈，造就刻骨銘心的邂逅。
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三日，那遙遠的仲夏……
「抱歉，小姐，車似乎出了點問題。」盧管家無奈地報告。不管怎樣扭動車匙，引擎始終像洩氣的氣球般，無法輸出足夠的動力。
「愛德華的生日會快開始了。」七歲的姬絲汀娜鼓起兩腮，嘀嘀咕咕。「明明只差一小段路。」
「請放心，另一台車馬上駛來。」冷氣失靈，只得打開車窗。但伴隨新鮮空氣而來的，是盛夏的高溫。穿整齊西裝的盧管家固然不好受，嬌生慣養的姬絲汀娜也難免汗流浹背。
無所事事，她便打開鑲滿珠片的小手袋，掏出一枝竹蜻蜓，隨意把玩。老師送的禮物，當然要向朋友炫耀。但現在看來，趕抵蘇珊的家時，生日會很可能已到尾聲，大家定必累得無心理會她……正是納悶，一陣歡樂的叫喊忽然傳到其耳邊。好奇一瞧，原來車正好停在一個小公園旁邊。滑梯、鞦韆、繩網陣，殘舊得很。但是一眾小朋友玩得起勁，你追我逐，又跑又跳，好不快活。「管家，我要過去！」一有新念頭，她立刻提起精神。
「不，大坑東是公屋區啊。」盧管家為難地解釋。「老爺會不高興。」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姬絲汀娜大叫大嚷，激動得兩手亂揮。無論自努接受過多少禮儀訓練，小孩子終究存有小孩子的一面。
盧管家無可奈何，只好妥協：「但小姐千萬不要離開公園，也不許跟任何陌生人交談。是任何陌生人啊！」發音清楚，咬字有力，生怕幼小的耳朵接收不到。「我要在此看守車輛，所以遇意外的話，就得大叫救命。」掃視公園一遍，確定不見可疑人物，也沒暗藏危機的死角，他才不情不願地解開車門的鎖。
「知道了！」她推開車門，飛奔至公園。當然，堂堂千金小姐，怎會紆尊降貴，跟土頭土腦的野孩子打成一片？由始至終，她的目標都是矗立在公園角落的大榕樹。樹蔭廣大，空氣清新，遠勝局促的車廂。她還能爭取時間，好好練習竹蜻蜓的玩法。待會可不能失手於人前！
裝好槳翼，雙掌夾著主軸，猛力一搓——竹蜻蜓急速旋轉，悠然升起。本小姐果然是天才，她不禁沾沾自喜。豈料清風一吹，輕巧的竹蜻蜓隨之傾斜，偏離軌跡，直撞向旁邊枝葉。驚覺不妙之際，竹蜻蜓已經卡在樹上，離地甚遠。如何是好？回頭欲找盧管家，但他正提著手提電話，忙於通話。如今又不是遇險，隨便大叫救命，實在丟臉。束手無策的她急得眼淚直流。
「你還好嗎？」
是一個年紀跟她相若，體型瘦小的男孩。他身穿汗衫短褲，腳踏鮮藍色塑膠涼鞋，左臉頰貼著藥水膠布。整體而言，就是一副文武不濟，傻氣有餘的模樣。
不許跟任何陌生人交談，盧管家的真言猶在耳邊。但為求取回寶貝，她還是弱怯怯地舉手，指向榕樹的枝頭。只用身體語言，嚴格上不算交談呢。
男孩昂首探視，頓時明白她的意思。二話不說，他跑到樹幹前，抓緊凹凸不平的樹皮，嘗試爬上去。可惜他明顯不是能手，稍為攀高了一米，又隨即失足滑下來。好不容易，他才到達一半的高度，代價則是傷痕累累的膝蓋和手肘。
姬絲汀娜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望著男孩。不是擔心他辦事不力，而是困惑於一份不可思議的感動。從來沒有人願意這樣幫她。嚴厲冷酷的父親和混帳討厭的後母固然不在話下。就算是疼她的盧管家和保母阿姨，亦只會哄她幾句，然後買一個新的給她。他們都不明白，失去就是失去，新生不能代替舊有，現在不能取代過去，就像早逝的生母一般。如今，只有這個男孩，有意無意地，理解到她的意願。
「拿到了！」
男孩終於拾得竹蜻蜓。但忘形的他一擺動身體，就失去平衡，倒了下來。姬絲汀娜頓然嚇得雙手掩面，驚叫起來。盧管家聞聲，當然飛撲而至，卻完全搞不清楚情況，頃刻間手足無措。幸好，男孩及時抓住又長又韌的氣根，勉強地順勢滑下，最後僅是在著地時摔了一跤。
為何聽不見墜地巨響？姬絲汀娜稍為移開指頭，睜眼窺看，方知男孩安然無恙。「你還好嗎？」她走上前，憂心一問。
「對不起啊……」男孩笨拙地爬起來，慚愧地遞上竹蜻蜓。原來他的屁股壓斷了其中一片漿翼，無以修復。
姬絲汀娜並不介意。能夠再次把寶貝握在小手中，已經很難得。「要去醫院嗎？」男孩弄得滿身傷痕，她當然不能視若無睹。在旁的盧管家倒是為難。一來怕男孩的家人要求巨額賠償；二來擔心事情鬧大，胡老爺大發雷霆，怪罪於他。
「嫲嫲住在附近，回去貼膠布就好了。」男孩傻呼呼地笑著。
「我家認識很多醫生，有需要就找我。我叫胡姬蘭，人人喚我姬絲汀娜。」
「我叫阿直，全名是杜子直。再見。」道別過後，他就轉身走了。姬絲汀娜蠻不放心，欲追上去。盧管家當然不許，連忙把她抱回車中。幼小的身軀哪有反抗的能耐？她只好努力記下那遠去的背影。
那天，小公主遇上素未謀面的英雄哥哥。他沒有強大的寶劍和盔甲，卻心懷無比的美善與勇氣。不求回報，拼命付出，崇高得教她傾心。在這夏日，緣分已定，總有再見的一天。到時候，她也想成為如此了不起的人，從而向他證明，此時得來的希望並沒有白白浪費。
「阿直，你真的忘記了嗎？」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