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a 欺瞞
窗戶封上了報紙,室內一片昏暗。手腳被鐵鏈綑綁,惟有像蚯蚓般蠕動。幸虧這裡是他的地盤,每一角落,每一牆壁,每一物件,皆瞭如指掌。前進百米,碰上摺凳,凳上有個背囊。雙腳一曲,站立起來,繼而轉身,反手拉開拉鏈,掏出智能手機。老舊的款式用了好幾年,就算不用眼看,他也能熟練地解除圖形鎖定,開啟撥打電話的頁面。
「有救了!有……」
豈料電燈驀然亮起,漆黑觸手隨之襲來,一下奪走手機,遞向主人。那人一瞥,不禁嘆曰:「九九九?真不要臉。」是路西法。他的雙手各挽著幾個滿滿的膠袋,左是百佳、惠康,右是一田、阿信屋——住家男人的行為,跟筆挺的西裝格格不入。觸手摔破電話的同時,他把四袋物品安放在方木桌上,取出每張單據,小心核查。
「大哥大,大家素未謀面,何解找上我?」那人急得涕泗橫飛,不惜再度俯身於地上。四十年來歷盡風雨,理應達至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境界。但一想到滿屋兄弟屍骨未寒,他就慄慄危懼。
「你是毒品拆家嘛。」路西法一臉理所當然,猶如在陳述日出東方之類的常識。「那麼多的氯胺酮,可不易找。難道要洗劫醫院嗎?對付個體戶方便得多。」印花優惠、會員折扣、禮券回贈……運算意外地複雜,他連瞄那人一眼的興致也提不起來。
找續無誤,不用擔心要多走一趟了。接下來,他把購來的食品通通羅列於桌上。香港魚蛋、中國豆豉鯪魚、日本牛柳、韓國雞蛋、南非果仁、美國急凍薄餅、西班牙黑毛豬火腿、德國香腸、葡萄牙沙甸魚,另加一支零三年的波爾多紅酒,好不豐盛。該從那一道菜開始?他選了紅酒。畢竟情調有助促進食慾。掏出取自酒吧的酒刀,割開瓶口包裝紙,再以螺絲錐拔走木塞。醇香撲鼻,濃郁怡人。享受的時刻來了——翻轉瓶子,把酒盡倒在那人頭上。
「你……在幹甚麼?」酒精滲入了眼眶和鼻孔,難受極了。
「手術之後,小可愛要攝取大量營養。不過,連續幾餐人肉後,牠開始鬧脾氣,迫我搞些新意思。」倒光紅酒,加點火腿、香腸、牛柳……正要打開那罐豆豉鯪魚,才發現忘了帶罐頭刀。時間無多,他索性徒手一扯。轉眼間,食物都被擲到那人身上。
「放過我!放過我!」瘋狂的情景下,那人歇斯底里。
「啊,我忘了主菜。」路西法推開食物的包裝盒,拾起一大包封入透明膠袋的白色粉末。猛力一撕,揚手一撒,室內登然一片白茫茫。那人知道,這決非優美的白雪,而是自己的可怕製品。刺鼻的味道蓋過了食物的香氣,他慌得止住呼吸。可惜神志還是漸漸陷入錯亂之中。全身滾燙,氣力盡失,視線中的一切扭曲得不成形狀。
大步跨過身心失喪的傢伙,路西法來到房門緊閉的臥室前。鑰匙插入小孔,一扭,咔的一聲,門緩緩開啟。房內亂七八糟,床架、衣櫥、木櫃都支離破碎,無一倖免。誰人放肆?當然是那倚在牆角,似人非人的怪異身影。一見路西法招手,牠笨手笨腳地走出房間。體型過大,每次通過門框時都要俯身彎腰……不要緊,芝麻小事不減用膳的痛快。看,狂野的目光已盯著滿身腥臊,任由魚肉的可憐蟲。
「臧同學,你指導一下杜子直!」
在大學體育館外的網球場上,十多名學生一字型排開,佔據了兩個場區的底線。今天的課堂教發球練習。垂直拋球,舉頭,扭腰,拉臂,揮拍,一氣呵成。可是,子直的手腳極不協調,不是把球拋歪,就是算錯揮拍時機。平庸如此,教練好不頭痛。只得安排他到觀眾席前的邊緣位置,託表現較佳的哲生協助。總之要想辦法保他期考合格。
「好兄弟,我要看『外旋發球』跟『迴旋蛇球』。」哲生深知子直在裝瘋賣傻,忍不住跟他耳語。
「不行啊。上年開放日,阿樂拉我參加這教練的體驗班。我當時雞手鴨腳,還意外地一拍打在人家臉上。教練最後叮囑我,進了哪間大學也好,千萬不要報網球課。」子直委屈地解釋。當然,聲量壓得極低。「誰知混帳的網上選課系統這樣坑害我!」
「白白把A讓出來,太便宜某人了。」哲生不忿地眺望遠處的第三場區。架著太陽眼鏡的教練正跟一個哨牙的男生進行正式對壘。球在網上往來不絕,熱血緊湊。
那男生是全港青少年公開賽的季軍,上年還自資參加國際賽。除非需要找人示範動作,否則教練都叫他自行練習。偶爾興之所致,則邀他切磋幾局。此等級數,幹麼要上初學者的課?哲生初時搞不懂。兩三堂後,他才發現那傢伙常背著教練自吹自擂,又自封助教,以指導為名,嘲弄為實。請求指教的同學無不被其球技肆意玩弄。相比之前對子直的嫉妒,哲生對如此小人的心態單純得多 — — 要他跪地求饒。
「你對付教練,我解決季軍。」哲生不自覺地目露兇光。
「僅僅大半年,菜鳥變費達拿,難服眾啊……」子直苦笑。早在第一堂,那男生已出言不遜,當眾笑他「殘障」,確實是人神共憤。奈何保守龍王的秘密才是正事。還是拋起球來,繼續練習吧……從前怎樣都看不清球的軌跡,固然惱人;現在凝視球緩緩而上,慢慢而下,又硬要放軟手腳,用盡離奇古怪的姿勢假裝失手,同樣疲憊。
他們沒注意到的是,阿樂來了。他悄悄爬到觀眾席上,坐在第二排座椅的正中央。負責「應用程式設計」一科的教授身體抱恙,臨時宣佈停課。百無聊賴,他想起子直要上網球課,便特地跑來。開放日當天,他親眼目擊子直弄傷教練,所以一得知子直要上這課,就久久坐立不安。更何況哲生也在這一班。他向來對子直不客氣,要是存心針對,如何是好?
此時,正扭著腰的子直終於瞥見友人,便招一招手。始終是上課期間,不好張揚。阿樂乍見,子直神情輕鬆,完好無缺。更出奇的是,他與哲生交頭接耳,狀甚友好。怎麼跟開學時的光景迥異?這陣子發生了甚麼事?想來,他才發覺近來與子直都是通電話、傳訊息而已。這幾星期多番相約吃飯,但他每每推說沒空,連星期六、日也無法赴會。當中難道別有內情……倏忽間,他感到一絲不安:撒謊的子直,太陌生了。
「同學,小心!」
突然傳來教練的叫喊。剛剛對戰得如火如荼,他不自覺地加快了回擊節奏,擊球方向又時左時右,害那位「季軍」方寸大亂。一不留神,就用錯擊球手勢。小小網球高速飛出界外,繼而橫越旁邊的兩個場區,鎖定阿樂的眉心位置。青色彈丸,勢不可擋。
網球直飛過來,落點毋庸置疑。阿樂再是活潑好動,反應亦不可能跟上如斯高速。待身體生出了躲避的意識時,球已近在咫尺。
「阿樂!」
千鈞一髮,另一網球以更快的速度,從側面飛至,先圖擊落襲向阿樂的球,再毫不動搖地延續自己的軌跡。鏘的一聲,它深陷於球場盡處的鐵絲網上,牢牢地卡住了。
凝望殺意盡消的球在地上彈跳,阿樂登時呆了。定過神來,才驚覺避過了大劫。是哪位高人相救?順著球的來處一瞧,子直左腳踏前,上身前傾,右臂連同球拍下垂於身前——乃媲美職業選手的發球姿勢。
糟糕,露餡了!情急之下,子直故意進一步傾側身體,打亂重心。左搖右擺了好幾步,順勢誇張地向前一仆,倒到地上。全賴多年的體育課,他對運動白癡應有的舉止掌握得爐火純青。緩緩爬起來,拍拍褲上的塵土,同時擺出一抹傻笑,即能矇混過關。
「亂用蠻力會拉傷肌腱!」哲生也醒目地附超兩句。「以為自己是甚麼『網球王子』嗎?」他心裡倒是在想,回基地後,定要這小子示範一下動漫裡的擊球絕招。超人的體質太新奇有趣了。
只是連串巧合?電光石火的過程叫人眼花,深究不了前因後果。總之沒人受傷就好了,師生皆如此以為,於是若無其事地繼續練習。卜、卜、卜,無數網球亂飛一通,一切如常。耿耿於懷的只有阿樂。充滿力量,四肢完美地擺動——縱然僅是剎那的氣質,卻足以撼動所有感官。那一刻,就像有陌生人披上了子直的皮囊一般。
下午三時許,網球課結束。阿樂馬上雀躍地提議吃下午茶——雖然未放下疑惑,他卻從不打算放棄原定安排。事情想不通,也不鑽牛角尖,這自問是一大優點。子直算過時間,確定不用趕回基地,便欣然答應。待會還有比網球課辛苦百倍的體能訓練,的確應該先補充一下體力。
更衣過後,臨走之前,子直詢問哲生會否同行。近來總是跟他、阿翔、朗逸一同行動,故這舉動自然不過。不知實情的阿樂見之,倒感錯愕,但考慮到二人同系,還是不多作揣測。子直與哲生和睦相處,到底可喜可賀。至於哲生,大概抱著與子直相近的理由,接受了邀請。阿樂的存在不太要緊,重點是充飢。阿雪說,上次在擂台上敗給子直後,文約翰為挽回自尊,欲把目標轉移至獸王。女的一批,礙於妻子就在基地樓上,不敢亂碰;那就餘下三名男生。作為隊長,顯然首當其衝,不得不先做好就義的準備。
三人結伴來到鄰近的善衡書院飯堂。室內佈置寬敞,加上當下人流疏落,正是一片安寧舒適。坐在角落的落地玻璃窗下,沐浴於明媚的午間日照中,半天積下的疲勞得以消散。當然,環境只屬其次,下午茶的中心命題從來都是食物。一人一碗即食麵,配豉油皇雞脾、凍檸檬茶,大快朵頤。
大家閒話家常,聊著兩個學系的瑣碎事。不知何時,阿樂提及了到圖書館找書,子直方猛然憶起了幾乎忘掉之事。他頓然擱下雙筷,擦擦手掌,然後從背囊裡掏出一本淺灰色封面的書。「昨天到了新亞圖書館一趟,順道替你借了上古出的《山海經》。」他一邊說,一邊把書遞給哲生。
「麻煩你。」哲生放下雞脾,伸手接過。幸好習慣以紙巾包裹雞骨,免得五指沾上油脂。「你負責袁珂先生的《中國神話史》嗎?聽教授說,那本書挺有趣。總之別依靠甚麼《兒童版希臘神話》了。」
「知道了。」子直難為情地一笑。想及阿樂在旁,他即時補上解釋:「我們在談讀書會。經哲生介紹,我參加了一支跨院校的『莊』。那是一個推廣文學研究的同好會。」霎時間撒個半真半假的謊話,他忍不住自誇聰明。人事因果、組織性質,以至見於神話文學的魔物,大致上都是實情,不過是加上一點修辭技巧罷了。
「對,我們讀中文系,負責中國古籍與古文學的部分。也有英文系、翻譯系的,將會介紹《荷馬史詩》和但丁的《神曲》。」哲生竊笑之餘,特意附和兩句。讀書會是真的,只是外人肯定料不到,活動附帶不保證人身安全的實習環節,而這更是主要的「莊務」。
「好像挺好玩啊。我可以參加嗎?」一聽到交際聯誼,阿樂便興致勃勃,哪怕絲毫不懂甚麼「神曲」、「鬼曲」。
「這……他們開口閉口都是理論,非專科學生挺難應付。例如,最近就在討論黃碧雲的『暴烈美學』和馬奎斯的『魔幻現實主義』。」幸而子直瞭解好友性情。隨便搬幾個在「文學概論」課學到的名詞,足以嚇退怕悶的他。
阿樂大失所望之際,兩聲儼如口哨的電子音不約而同地響起。在清靜的環境下,聲音格外嘹亮,飯堂每一角落都能聽見。原來是Whatsapp訊息——同時給給子直跟哲生的,大概來自阿翔等人吧。難得打消了阿樂的意欲,子直決定不理,免得節外生枝。哲生倒是漫不經心,掏出手機,低頭查閱。
「那些女人也嚷著要來?」單單瞄了一眼,哲生就怒吼起來。話聲未落,他向子直展示不斷彈出新訊息的屏幕。最初發言的是夢怡,說下星期四晚接了模特兒工作,希望改期。其後若男、伊月、阿雪、小蓮紛紛列出有空閒的時段,討論空前熱烈。眾人所言實關於子直的歡迎會。子直雖已加入了近兩個月,但Red Team的成員還是欲籍機大吃大喝一番。只有男兒的聚會,想必豪爽快活。大家歡然約好到旺角吃日式放題。
「誰叫你不許小孩子跟來……」子直無奈地呢喃。不難猜想,消息來自懷恨在心的歌莉。論電子通訊,她可是能手。
「甚麼?你們的『莊』有很多女孩子嗎?」一聽到「女人」之類的字眼,阿樂即時抖擻起來,兩眼發亮。儘管全然不知二人在談甚麼,但他的腦袋已想像出不盡不實的畫面。
「別胡思亂想了。全是母老虎,還有重度公主病患者。」哲生存心針對Blue Team的三人,但衝口而出之後,才想起女人堆中還有出於污泥而不染的阿雪。這實在太過分了。要是子直誤會其意,再轉告人家,該怎麼辨?出言補救未免突兀,他惟有若有所指地道:「質素好的,早就有了男朋友。」略帶威迫的目光投向了子直。
擺明在說姬絲汀娜,叫子直馬上側頭迴避,不敢哼聲。稍作回想,開學時,阿樂可是把她封為女神。要是他得悉二人現正交往,肯定麻煩不已。尤其二人兒時就定下了仿如童話的緣分,然而子直從未提及……日後得倍加小心,以防走漏風聲。唉,情節發展至這地步,似乎甚麼話題都潛藏危險。死寂的氛圍無可避免地籠罩餐桌。
「鈴鈴——」
正是困窘,兩部手機又倏然響起。非即時通訊程式的提示,而是基地人員專用程式的警報 — — 魔物出現!事關重大,子直與哲生都擺出凝重的神色,仔細查閱資訊。先是由一串數字組成的座標,再接清晰的文字注解:流浮山深灣路廢置回收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