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人們:《追逐繁星的孩子》

天海
7 min readSep 1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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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烈慶祝新海誠的作品首次在香港的免費電視頻道播放!特此整理了過去寫下的幾篇短文,以誌紀念。配合本週日(九月十六日)的播放進度,遂以《追逐繁星的孩子》為第二篇的主題。

話說面書智能可怖,一偵察到用家近期多談新海誠,即把相關的文章全都送過來。當中最多提到的,是把他與宮崎駿相題並論。無聊兼無知的比較大可一笑置之,但想了一想,兩者確實曾有互相交匯的一點,也就是二零一一年公映的《追逐繁星的孩子》。可恨的是,對如日中天的新海誠而言,這決不是一筆亮麗的評價,反而代表了創作歷程中的迷失。

從《星之聲》、《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到《秒速五厘米》,新海誠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去科幻化」的趨勢。豈料相隔數年,《追逐繁星的孩子》又回復至濃厚的幻想風格。不同之處在於,這次不再走「世界系」的路線,而是採取較為傳統和保守的格局,講述少女如何成長的冒險故事。話說女主角渡瀨明日菜是個生活在鄉郊地區,成長於單親家庭的中學生。為了排解內心的寂寞,他總是喜歡溜到山上,利用父親留下的礦石收音機,聆聽神秘又美妙的音樂。某天,就在前往山間的路上,明日菜遭到不明怪物的襲擊,幸被一名神秘少年瞬所救。瞬自稱來自遙遠的地下世界雅戈泰,因為希望找到一直憧憬的人與物而來到這個世界。或是峴於救命之恩,或是源於同病相憐的孤獨感,或是單純地基於異性的吸引力,二人迅即生出一種微妙的情感,關係漸漸變得親密。但某一天,毫無徵兆地,瞬突然消失了。悲傷的明日菜在國語老師森崎老師的引導下,在山中找到雅戈泰的入口,並且遇上了與瞬長得一模一樣的心。在不明武裝分子的追擊中,心和明日菜打開了通往地下世界的大門,展開了一段奇幻旅程。想再一次見到那個人——邁步的一刻,明日菜暗暗地許了誓言。

不可否認,論作品的中心命題,本作依然貼近新海誠本身的風格,努力地展現了「距離」和「寂寞」的關係,並嘗試為之尋求解脫辦法。《星之聲》提出物理距離的極限,《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談夢與現實的距離,《秒速五厘米》則說人類心靈之間的絕對差距。到了新一作,他提出的就是古今人類共同恐懼的一種距離:生與死。人類是一種群體動物,任何一個個體的隕歿往往都不單是事主本人的不幸而已。一直待在那人身邊的人,活著而無法與之相見,同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不論是哪一個時代,哪一個文明,都難以克服如同詛咒一樣,先天已經注定了的命運。不過,就算是鐵定的事,就算沒有絲毫成功的機會,人類中總會不斷出現挑戰太陽的伊卡洛斯,姜至認定反抗本身就是人類的存在價值。不屈卻又可悲的精神,正正是一個個動人故事得以生成的原因。本作對生死門的尋求,亦是典型的一例。

問題在於,人類真的理解這種挑戰的目的嗎?伊卡洛斯的挑戰是為了人類的價值,抑或只是一己的名譽?或許挑戰太陽不過是一己之事,果報只會由個人承受。但復活死人這事卻截然不同——受牽連的至少有兩個人。明日菜掛念神秘的少年瞬,決心跟隨希望復活愛妻的森崎老師,進入地下世界雅戈泰探險。目標看似清晰明確,但最後,明日菜筋疲力盡,即將喪命之際,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前來的理由。自己掛念的是瞬,還是去世已久的亡父?她不清楚,而且答案本身其實毫不重要。想令亡者復活的願望,說起來是美好偉大的功業,但其本質是為死者著想,抑或只是在生者的執著?執迷不悟的森崎藉滿口堂皇大義,不擇手段,甚至企圖犧牲無辜的明日菜,最終付出沉重的代價。至於明日菜,則是在昏倒的一刻,在一幕空鏡中道明事實:原來只是我覺得寂寞。人死不能復生,亡父多年的明日菜根本一清二楚,從來沒有奢求過奇蹟出現。瞬的出現與死亡同樣如是。關鐽是能否放下執著,放過自己——就跟《秒速五厘米》的遠野貴樹一樣,現實終究不由人,若然無法放下執著,最終只會害人沉淪。

如斯闡述,主題的內容和深度都沒有問題,但何以此作慘遭狠批?重點在於表達方式和技術層面。首先得聲明,這一作的製作級數絕對不是如前三作般以小眾為對象。其野心明顯更大,希望一舉打入主流市場。不信?先看看聲優陣容:金元壽子、入野自由、井上和彥、竹內順子、折笠富美子、島本須美……全部是有名的動畫聲優。此處已經明示了本作的商業性質。要知道當年以《星之聲》出道時,新海誠最初是要自己替男主角配音的。

在《秒速五厘米》中,新海誠仍然採用充滿各式意象,手法接近意識流的敘事方式。這對其出神入化的景物畫功無往而不利,因為透過美景的堆疊,角色的心理活動和細膩感情自然得以滲透出來,毋須多言,毋須設計。可惜到了本作,他改用了簡單的線性敘述,務求使觀眾易掌握故事,但肯定失卻了新海誠的個人色彩。更大的問題是,過於簡單的結構導致情節空洞,中段甚至迷失了方向。最教人難以接受的,莫過於是開場的一節居然給予新海誠就不懂畫人像的批評反擊,以近鏡讓女主角悠閒地「表演」日常生活。長約九十分鐘的《雲》已為人詬病,本片長約一百二十分鐘,更是雪上加霜,直接顯出當時的新海誠無力駕馭長篇。後來的《言葉之亭》一下把篇幅變回四十五分鐘,大概就是一種反省。而到了今天,《你的名字》聰明地以出色的音樂調劑節奏,又加入具有更多枝節的故事情節,還懂得刻意打亂時序,製造懸念,算是學懂了商業操作的正確辦法。

接下就與宮老有關二。沒錯,《追》中大量元素明顯地模仿宮老作品:好像幽靈公主的男主角、好像《風之谷》的巨人、好像龍貓的運輸型生物、好像天空之城的古文明,再加上軍武派的奸角……基本上來說,宮老過去成功的作品元素,都可見於本片的設定中。太老土麼?當年大熱的還有《鋼之煉金術師》,那麼高潮處就加一顆賢者之石,再來一場人體煉成吧。反而聲稱是本事的《古事記》,則不太顯眼。至於地上世界的設計根本與古書的形容沒有太大關係(但重要的一點是,新海誠作為國文系畢業生,開始懂得利用對傳統人文意象的熟悉作為創作靈感。至《言葉之亭》,他藉《萬葉集》的的注音文化和唱和方式大造文章,而《你的名字》則是得到繩藝、神道教信仰和儀文,為本來不太新奇的故事添上不常見於其他創作人的文化美感。)天下文章一大抄,失望難免,但最致命的是,以上所言通通不是新海誠擅長的範疇。星空、大陸等風光固然依舊亮眼,但那岯過分奇幻的異象事物,反而不見得有多精美,質感亦不足,幾乎是自廢武功。當年有人取笑他是「再煉誠」,無疑是近於恥笑。風格改變不一定是壞事,但放棄個人特色,盲從他人步伐,則屬不智。要說驚艷的話,我不如選回歸「正途」的下一作《言葉之亭》了。

老實說,我喜歡看新海誠的作品,大概是因為他對二十一世紀社會的人類情感拿捏精準。這作為小品式的作品是極為理想,易喚起常人共鳴。《秒速丕厘米》之所以稱神,正正是因為喚起了不少人成長時一度經歷過的遺憾,又由這份遺憾中看出帶點悲苦的淒美。與其說是講道理,不如說是一種對情感的唯美式沉澱與細味。他反而不能像宮老一般,演繹一些天馬行空式的奇幻想像,也缺乏對和平、環保、天人哲學等世界級大命題的駕馭能力——否則他以前就不會以「世界系」為風格。反之而言,且不論近年作品無況愈下的問題,宮老的老派情感和思維,老實說,對新一代人而言並不是容易全盤接受的。至少以個人經驗而言,就是愈看愈覺得隔膜很大,確實如同面對著一個有點煩人的老人權威。

比較新海誠與宮崎駿並無意義,而且日本動畫界又不是剩下這兩位。對我來說,喜歡新海誠作品只是一種品味取向和價值認同,絕對無意推他去參加甚麼「天下第一動畫師武鬥大會」呢。

修訂稿,原文寫於2016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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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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