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民之孽,匪降自天:略談《詩經.十月之交》的災異記述

天海
Jan 3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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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歷史不曾擺脫過天災。翻開位列正史開端的《史記》,天災的記錄已經是不勝其數。單是〈景帝本紀〉一篇,就詳列了十六年間的十數場災異。當然,漢代文字不足以道盡人與天災的瓜葛,畢竟在此以前還有悠久的先秦時代。惟去古甚遠,材料不如完整傳世的史冊般周詳。蛛絲馬跡往往散入了各類文獻,諸如《詩經》的〈十月之交〉。此詩多言西周的災異,史料價值不淺,值得一探。

按今本《詩經》,〈十月之交〉見《小雅》,形式與坊間多讀的《國風》篇章不同。全詩共264字,分作64句,篇幅不短。它如一般《詩經》作品般以四言為主,亦有4句五言和1句八言。至於用韻,其韻腳尋常地出現在句末,卻是時而每句押韻,時而隔句押韻。換韻亦不穩定,兩句一韻、四句一韻,以及兩韻交錯的情況皆見詩中。如此形式源於不用重章疊句,令寫法更自由。那麼本詩想說甚麼?漢代《毛詩序》言:「大夫刺幽王。」即代入大夫的角色,諷刺周幽王昏庸。周幽王不辨忠奸,寵愛褒姒,廢正室,易太子,更鋒火戲諸侯,終為諸侯所棄,令西周亡於犬戎之手……亂局當如何說起?答案正是災異。

全詩分兩部分,開首24句述災異,其後評述時局,言己明志。主題所限,在此主要探討前者。如詩題示,全詩以「十月之交」一句啟首,馬上帶出災異景象,先聲奪人。「交」即「日月相交」,也就是日蝕。詩云: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次句「朔月」即初一。幽王六年(AD 776)的十月初一正是辛卯日。詩人透過標明日期,強調其言之真實。而「醜」、「哀」界定了是次日蝕的性質,為全詩奠下不安的氛圍。何以不安?且看緊接八句: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

日月不依原有軌道,遂成凶兆。同時,四方國度不用賢人,故無善政。對偶手法使二事構成互相參照的關係,揭示出本詩扣連災異與亂政的方向。詩歌又提出月蝕比日蝕嚴重,皆因兩者觀感頗有別。月亮本有陰晴圓缺,且月蝕對夜間環境改變有限;相反,日蝕時天昏地暗,顛覆「日間」概念應有的狀態,令人驚覺習以為常的世界觀不再。常識失效是恐懼的根源,加上農民生活格外依賴太陽,擔憂更深。

日蝕固然不會直接造成破壞,真正可怕的是接下來的災害。其謂:

爗爗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冡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電光閃現,川水溢出,山頂粉碎,是為地震。從「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結果可知,震級之大足以改變地貌。而「百川」一句亦暗示地震同時引起了水災。連鎖而至的災難,不但如日蝕般打破人對日常的把握,更加會危及生命。不幸若此,誰不「哀今之人」?此寫法或叫人想起漢詩〈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誇張的滅世想像出於男女的山盟海誓,倒不能與〈十月之交〉相題並論。《國語.周語上》記:「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又記伯陽父曰:「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論者相信詩中所述就是此三川地震。伯陽父言「周將亡」,而幽王確實為西周招來滅亡。可見,此詩對災害描述準確,其對災害的意義詮釋亦近於當世公論。

國家衰敗,災異頻生,屬於儒家一向主張的天人相應觀。問題在於其中的邏輯。屈原曾言「皇天之不純命兮」,斥天道失常,任由百姓受苦;惟君臣背逆天道,也可能招來上蒼報復。《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記王子朝曰

至於幽王,天不弔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

幽王昏庸失德,上天不念周室。而在〈十月之交〉中,詩人諷刺幽王寵愛艷妻,又力斥奸臣皇父無惡不作後,提出這個判斷:「下民之孳,匪自天降。噂沓背憎,職競由人。」當下的「天災」不是來自天上的,一切歸咎於作惡的人。如是者,古人既相信上天意會恰當地回應人間善惡,又深感主導權終究在人類一方,上天行事都是有根據的。

在詩中,「下民」是多次出現的稱呼。其有兩重意義,一是社會身份,一是生命觀。就前者而言,西周實行封建,社會呈金字塔形的結構,在下者多於在上者,且只有降級,鮮見晉升。失德的在上者把惡果推給下層,一層接一層,最後由低層全數承受。「下民」一詞代表了社會階級,亦體現出卑賤的感覺;生命觀方面,則是說明人類於世界的位置,「下」即「天下」。古人從來不滿被困於地面的生存狀態。天在人頭上,大家惟有望天打掛,聽天由命。就如災害之事,若能擺脫大地束縛,便可克服苦難。水災和地震不在話下,即如雷暴,亦侵害不了更高的九重天。是以古人想像逍遙境界時,總會浮現出飛仙的畫面。人類生而為「下民」,災害和苦難份屬宿命,解脫的希望只在天外。

據〈詩大序〉的「正變」概念,〈十月之交〉當為「變雅」之作,即寫於王道衰微,禮教盡失之時。其時災異接連發生,詩人嘗試尋找禍忠的原由,進而認定君臣失德為答案。面對災害也好,應對權貴也好,「下民」終究是無力的,只有逆來順受。相通的處境和感受是詩歌創作的啟發點。如是者,在史冊以外,古代災難的記憶獲得了融美學與情感在內的新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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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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