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吹範文:〈六國論〉

天海
7 min readOct 30,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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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工作排山倒海地湧來,忙得幾乎搞不清何月何日,不少次要的事務大概都要白白放棄。在這種境況下,本來無意強行挑戰迢些麻煩的範文。但始終是最後一篇「散文」了,長期擱置不寫的話,不免心懷大事未成的遺憾。進退不得,唯有拼上絕無僅有的小息時間,一口氣「解決」蘇洵和他的〈六國論〉吧。

網絡圖片,各篇原文見教育局網頁。

正所謂「一門父子三詞客」,雖說蘇軾的才氣和成就確實非凡,但其父蘇洵和兄弟蘇徹也不是甚麼等閒之輩。奈何坡公在前,文學史的鎂光燈實在難以顧及旁人而已。就以這篇〈六國論〉為例,蘇洵在短小的篇幅中,藉由強有有力,節奏明快的語言,一針見血地論證了六國破滅的原因。尤其自「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一句起,他使用了大量短句鋪敘六國相繼倒下的過程,令人從聲音上感受到一種情況危急,一發不可收拾的氣氛。秦國攻勢之多,貪慾之強,即使不用加以描寫,也能在讀者的腦海中清晰浮現出來。當然,只有趕急的話,大家可能會感到吃不消,於是他又會把總結道理的一句稍為拖長,例如是「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和「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兩句——他把讀者從過去的興衰史中拖回現實,繼而要求他們把剛才的感受轉化為用於今日的歷史教訓。這個動作是需要一刻的沉澱和冷靜的思考,所以不得過快,長句實為必須。由此可見,蘇洵撰論,不只考慮到內容問題,還懂得如何利用語文的節奏控制讀者的情緒和思路。這種高超的散文藝術技巧,足以證明蘇洵的文才。

圖片來源:翰墨盧浮宫

明人茅坤在其《唐宋八大家文鈔》中,論斷此篇曰:「一篇議論,由《戰國策》縱人之說來,卻能與《戰國策》相伯仲。」他指出,這篇作品,無論在風格、形式和思路上,都與秦漢時候的《戰國策》十分相似——這個理由也是本篇一直為古文家理崇的原因,到底《戰國策》的語言也是一種典範,甚至連西漢人司馬遷的《史記》也曾大量抄錄它,完全符合「文必秦漢」的大原則。眾所周知,《戰國策》主要記述縱橫家遊記不同國君的說辭。若要用今天的情況為喻,或許可以想像一下王牌推銷員四出奔走的情況,只是他的唯一商品就是他自身的腦袋而已。(對啊,出了問題,就把它斬下來。)由此再觀〈六國論〉,實不難找出所謂的「推銷技巧」。例如是對關鍵字眼的強調。文章首段如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可以留意一下「賂」或「賂秦」之類的字眼。他開首先以肯定的語氣,明確提出「弊在賂秦」是六國亡沒的唯一原因,其後再以頂真句式重覆一次,最後又有自設的對答中重覆「賂」和「賂秦」。如此密集的出現頻率,強行把有關概念塞入讀者腦中,即使無曾正式展開論述,已成功建立了一種前設一般的強烈印象。清人蒲起龍稱「賂」為「篇眼」,其由在此;另一個同樣觸目的字眼是「六國」。它是開篇的字眼,也是最後的結句: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此處重覆了三次「六國」,尤以最後兩句為密集。作為一個由入聲字組成的詞語,「六國」讀來容易產生力量感和急迫的情緒,在首尾呼應的技巧加持下,懾人的效果更是明顯。事實上,平仄與韻部的問題不獨為詩律之事,古人的散文寫作可是同樣注意這些層面的功夫。至於在內容上,不斷提及「六國」則是要強諮秦國如何以一勝六,說明即使數量上佔有優勢,對方也能徹底擊倒之。「六國」理論上其實不是嚴格的群體,認真治史者理當明白,當時各國是各自行動的,不應簡化為一個「一打六」的情況。但不是這樣說的話,就表達不出以弱勝強的形象了。

圖片來源:bilibili

當然,說到這裡,必須提一提本篇最為人詬病之處——視「六國」為一整體事小,史實錯誤事大。若然查閱一下《史記》等材料的話,不難發現當時根本不是「六國」一起「賂秦」的。真正「賂秦」的只有其中三國,其餘的是敗於其他因素之下。因此,如果把〈六國論〉當作真正的史論,以之佐證戰國史實論述,則必然會鬧出大笑話。但有趣的是,蘇洵在〈上韓樞密書〉中曾經這樣說自己的抱負:

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苟深曉其義,施之於今,無所不可。

他自言重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也就是考究歷史的眼光,決不可能想也不想就胡說八道。(雖然他的兒子蘇軾就曾經在考試中杜撰典故,騙過歐陽修,但那只是一時情急之策,旨在顯出才情氣質。像〈六國論〉這種議論國政的文章,就不能隨便胡鬧一番了。)另一方面,即使古人也會犯錯,但六國之亡終究是基本的歷史常識而已,實在難以推論蘇洵完全不懂。那麼這種用法當如何理解呢?

關鍵或許在於「深曉其義,施之於今」一語,也就是古人用典的意義。對於古人來說,典故與史實不一定是必然互相對應的。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有時候其實都不太計較史實的準確度——固然不是完全不講準確,顛倒是非或有違一般人認知的必不可行。起碼,文人不會真的事先作細緻的考證,然後講究如何把古今事理的細節逐項對照。到底,古人認為知識的目的在於致用於世,如何配合當下實況才是應用知識的重點。對文史過份考究,反而會被視為沉溺於學,不切實際。以蘇洵的語言來講,「深曉其義」就是從古代史事中提取有用的意義,而有用與否就是以能否「施之於今」為標準。在這個過程中,適度地省略、簡化或放大事件中的某部分,其實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因此而進一步提昇教化意義,甚至會被視為一件好事。這人今天看來顯然是有違科學精神,但在古代,知識的意義就是如此。主動權在用典者,而不在典故本身,文人首要思考的問題是「如何用」而已。

圖片來源:每日頭條

話說一提起〈六國論〉,今人必然會想像這一篇文章。但其實他的兩個兒子都各自寫有同題的作品,而關注點又與父親的不同。蘇軾談的是「士」在戰國混戰中的作用,指出只要各國當時盡收天下的「士」為幕僚,民間自會缺乏領袖人才,無以作亂,天下太平。所以這篇文章又叫〈養士論〉。蘇軾的觀點在今人眼中難免奇怪,但如果明白當時的社會模式,即士人與平民之間的階層差距,或許可以理解到蘇軾對「士」的重視。畢竟他自身也可以算是一個「士」。至於蘇轍的〈六國論〉,旨在斥「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疎,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認為諸國不夠團結,不能預視秦國之大禍而合力攻之。「三蘇」均有同題之作,是否有特別之處呢?其實真的不能論定。一方面,同出一門,時代相約的三人,可能真的有著相近學習經歷,故不約而同地對有關課題留有深刻印象;但另一方面,這現象也不一定限於他們三人而已。換言之,「六國」的事典在北未初期其實是某種「資料庫」的重要成份,凡人學習論事,以至實際應用,都不時取材於此。至於實際上的形式,則可能是類書、文集、童蒙教材等等。當然,古代的教育方法和學習模式,又是另一道惱人的大課題。

從〈六國論〉的藝術特色可知,今人要細味好一篇經典,就絕對不能默不作聲地坐著看。聲音也是文章的「內容」之一,不能忽視。無怪乎朱熹教人讀書時,往往提到大聲朗讀文字是最重要的一環。朗朗上口者,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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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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