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寫了幾篇動畫以後,幾乎把正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剛剛隨便查看一下發文記錄,才發現距離上一篇已經超過一個月了。難得熬過了麻煩的韓愈、柳宗元,實在不甘心就此放棄。唯有狠狠地自摑兩巴掌,然後帶大家離開唐代,走進大宋。眾多周知,北宋文人輩出,散文名篇亦是數之不盡。奈何時日太快,學期太短,教育局最終只選了兩篇為代表作,其中一篇就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坊間的教科書提及此篇,普遍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最後一段,因為這是最有教化意義的地方。要是不讀這一段,全篇似乎只有一大堆景物描寫,歸結起來就是一句「其喜洋洋者矣」而已,再無別的意義。這樣的話,可能六朝的山水文學更為可觀,畢竟在那個講究美感與修辭的時代,景物描述的細緻,用詞的講究,都可說是歷代的頂峰——不然就無辦法成為歷代古文家的攻擊對象。無可否認,在古文中,像「嗟乎」這樣嘆詞,永遠是重要的記號。它提醒了大家,文章真正的重點都是從這一感歎開始的,前面的不過是一些鋪陳與前言。主次需分明之餘,往往也會涉及到語意的問題。
以「喜洋洋」接上「嗟夫」,無疑是一百八十度的轉折。這導致兩段之間看似極不統一,彷彿是兩篇旨要不同的文章。例如,前面明明高興地說「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後面卻有一副夫子模樣地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明顯用了儒家的「中正調和」之說。那麼究竟應該喜還是悲呢?要回答這問題,關鍵在於搞清楚這篇文章的結構——這一段直接針對的並不是前一段有關岳陽樓一帶景物的描寫,而是全文開首的第一句:「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沒錯,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技巧,首尾呼應。
滕子京這個人物,雖說每本教科書都應該會給個注釋,但會認真考究的恐怕並非多數。究其原因,除了不太影響對字面意義的理解外,還可能是擔心影響末段的境界。滕子京是范仲淹是同科進士出身,在古代社會而言是相當密切的關係。是以二人在仕途時有照應,亦時常交流同樂。按史書和地方志記載,滕子京為官風評不差,「為人尚氣倜儻,清廉無餘財」,可謂一副理想的儒生父母官形象。只可惜他的際遇亦如同不少志士仁子一樣,隨天意人事的變化幾升幾降,離治國平天下之志愈來愈遠,勞碌一生而始終沒成就甚麼大功業。最後依賴范仲淹的文名,擠身於現代教科書的一行小注中,亦可能是不幸中之大幸矣。
回看文章,就不難發現范仲淹撰〈岳陽樓記〉是針對滕子京的。對他本人而言,「寵辱偕忘」正是針對幾升幾降,不成大事的境況。後而提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則是希望他誕記儒家的教誨,保持中和之心來應對人生路途的幸與不幸。自古以來,能成功名者,其實少之有少,但人的志向和修養可不能只取決於此。「居廟堂之高」也好,「處江湖之遠」,無論進退,都總有履行聖賢之道的方法。「微斯人,吾誰與歸?」這是直接寄予滕子京的一問,而答案自然是不言自明。是以最後一段很大程度上就是范仲淹與同道志友的對話。那麼「岳陽樓」是否不重要呢?又不是,因為這涉宣示於外人的層面。「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岳陽樓」的存在就是滕子京治王有道的最好象徵。儒家素有「天人感應」之說,固然後世常常為人比附一些怪力亂神之說,但回歸其根本精神的話,就是說君子形象與其身處之世界的面貌理應是一致的。這如《楚辭》中的「香草美人」意象十分相似。換言之,當范仲淹用三段的篇幅把岳陽樓和附景的美景描述得明媚怡人之際,亦是在稱賞滕子京在地方上的努力,以致其足以同化萬物的高尚人格——除了實際的手段外,儒家亦強調人格精神對外物的感化。也就是說,單是君子的客觀存在,就能引導世界走向美好的一面。事實上,宋仁索亦是因為〈岳陽樓記〉而對滕子京生出好感,升之為徽州知府,使這位努力的小官經歷仕途上的最後一個高峰。
總算稍為疏通了文理。但作品內容從來都只是最基本的一層,文學的問題尚有許多值得細心考察的層面。譬如說標題的四字,「岳陽樓」這個地名沒甚麼好說,問題就是最後的一個「記」字。「記」作為一種文體,究竟應該是甚麼模樣?今天有《西遊記》、《最遊記》、《木偶奇遇記》、《亞爾斯蘭戰記》、《十二國記》……好像扯遠了。總之就是一大堆記事的作品。然古代文體學中的「記」肯定不是迢麼簡單。梁人劉勰的《文心雕龍》中有〈書記〉一篇,裡面提到「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雜名,古今多品」,可惜沒有像其他篇章般,進一步把「書」、「記」分開而論,令大家都不能清楚知道「記」的情況。如是者,到了北宋,「記」的真正性質引起了一場大論爭。事緣王安石讀過蘇軾的〈醉白堂記〉後,如斯評價:「文辭雖極工,然不是〈醉白堂記〉,乃是〈韓白優劣論〉耳。」蘇軾文才之高,總不可能連基本的文體意識也弄不清楚。這顯然是大家對「記」這種文體有著截然不同的掌握——這就是所謂「以記為論」的課題。後來,明人陳懋仁注《文章緣起》時,就說:「記者,所以敘事識物,以備不忘,非專尚議論者也。」其針對的明顯就是這宗爭議。問題在於,敘事識物本來也是相當大的範疇,實際當如何寫,終究是一宗大問。縱管明人吳訥的《文章辨體》和清人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等書都一度提及「記」、「雜記」之類的體式,但問題終究沒有辨明。甚至到了今天,臺灣學者柯慶明在其《古典中國實用文類美學》中,還是得把說遊覽、山水的「記」,以及說修造、器物的「記」分開兩篇來談。
既然是一時三刻難以解決的問題,在此就不解決了。(就算想通了,當然也不在這裡說。)為了一解諸君的怨氣,最後就在提一個角度。話說這篇文章之所以能夠留名千古,無疑是有賴末段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不單點出了儒者超越於凡人之處,更為之添上一份孤高的英雄氣慨,使行者自豪,聽者嚮往。然而,細想的話,實不難意識到當中的欺騙成份。首先要明白的是,這句的原型來自《孟子.告子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只有死後才得安樂。然後以此回看〈岳陽樓記〉那句,就會明白從來沒有「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時候,因為只要世界還未末日,憂慮總是一浪接一浪地出現。換言之,「後天下之樂而樂」只是不切實際的期許,儒家要關心的永遠是「先天下之憂而憂」。進一步來說,這充分見出中文句式的特點。西方漢學家時常說,中國古文存有一種「對」的思維,文章基本上都是以兩句為一個單位地發展的——無論是普通的散文還是巧妙的駢文。但問題在於,就算是兩句為一組,也不代表兩句是平等的。就如現代漢語中的對立詞彙「睡覺」、「是非」、「國家」等,含義總是偏向其中一字,另一邊卻是不需要理會。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種對句似乎是道理如此。
范仲淹無疑是一文成就千古名的典型例子。固然不得否認他本身的才華,亦不是說不用讀他的其他篇章。但後人談起他的時候,基本上都離不開這個篇章。就是元初蔡正孫的《詩林廣記》雖然有范仲淹的詩歌,但介紹時候,居然隻字不提其詩風,反而大讚〈岳陽樓記〉,令學詩者摸不著頭腦。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一生中能寫出這種代表作,大概短短的一篇亦是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