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吹範文:〈月下獨酌〉

天海
10 min readDec 5,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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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鬼唔鍾意李白呢條友。講完。

各位親愛的讀者,歡迎再次閱讀本系列的文章。經過漫長的十篇後,散文部分終於告成,接下來就是六首偉大的詩詞。率先登場的就是名貫中外的「詩仙」李白,請熱烈地拍掌歡迎……唉,裝不下去了,單是開場白已按捺不住那種厭惡的感覺。此篇擱置了這麼久,多夕少少也是源於不想面對這位麻煩的傢伙。但到底他是中古文學史上一座大山,甚至連不少以洋人為對象的中文入門班都是由他的詩入手,所以看來是避不開,怎麼都要寫一寫。

網絡圖片,各篇原文見教育局網頁。

韓愈曾經在〈調張籍〉中寫道:「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這兩句評價基本上奠定了二人在中國詩歌史,以至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宋代或以後的詩歌總集,特別是用於童蒙教學的一批,往往都會用上他們的作品。及至現代教育,縱然小學生尚未分辨清楚中國詩歌的概念,但甚麼「床前明月光」、「國破山河在」之類的詩句,總會唸得朗朗上口。可以說,在芸芸中國詩歌中,經典化過程最深刻的肯定就是李、杜二人之作。當然,二人的情況還是有很大多的差異——在此絕對不談牽連甚廣的「李杜優劣論」,只想指出,論入門之處,杜詩雖然具有最典型的中國傳統色彩,但對初學的幼童來說,或許不及李白的深刻和可親。這實與二人所擅之詩體,即古詩和律詩的形式有著極大的關係。

杜甫擅長的律詩,可說是古典詩歌形式化的成果。簡單來說,這是一種極精密的文字遊戲。自沈約提出「四聲」原則,齊梁時興起「永明體」以來,中國詩歌迅速地建立了許多形式上的指標。到了杜甫的階段,撇開拗律的問題不談,整體來說,其作品對詩律意識的掌握已到達非常成熟的階段,就如歷來評價所言,確實是「帶著腳鐐跳舞」一般。具體表現是甚麼?就是達至一種字字珠機的地步。以剛才提及的〈春望〉為例,「城春草木深」一句,最後一個「深」字刻意不用動詞,改以形容詞突出自然環境默而不動,與戰火這種激烈的動態概念構成對比,亦見出戰火令人無暇理會他事,以致對客觀環境轉變毫不察覺。一字之力如此龐大,足以動搖全詩的氛圍。至於接下來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聯更是不在話下:詩人利用對偶的法則變換字詞順序,令主體和客體的界線泯滅,使原來寫景的句子添上層次。好的律詩精緻而值得玩味,卻是相當複雜,不單要求讀者細心思考,亦需要用上不少語文知識。對初學者來說,這類作品有時候不是簡單一讀,即能感受到當中的厲害之處。

反而李白最精通的古詩就很不一樣了。(他的律詩就不要提了。)古詩之所以謂「古」,一方面是因為它的形式要求相對簡單,一方面就是技巧和寫法都不能太複雜太花巧——注意,是「不能」,因為一般論者都認為古詩傳統代表了秦漢以來的時代精神,技巧一旦用多了,就會滲雜了後世,尤其是六朝詩風的感覺。對讀者來說,這減輕了不少負擔。(但對作者來說,這反而導致古詩更難寫作。)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第一句,亦即「行行重行行」。五字中四字相同,全句視為一個整體,幾乎沒有變轉單獨字眼的可能。渾然天成,這就是古詩的標準。所謂「天成」,就是指作品的形態只以成品為唯一的可能性,不能如律詩般透過逐字調校來琢磨藝術效果。李白的作品大部分都是這個樣子,看似簡單的句式和字眼,卻能夠發揮出化學作用一般的強大藝術效果。就拿〈靜夜思〉做例子——雖說不是〈古風〉那種典型的古詩體,但李白的寫法還是用了古詩的套路,四句二十字都是幼童皆懂的字眼和句式,甚至是平白如話,卻能籍由我與月互相揮映的意境,以見夜的寂寞和家的遙遠。其感染力非常直接,各種意象的形體和位置都能輕易浮現於腦海中。雖說明代的《唐詩選》點出了此詩具有版本問題,個別字眼有待討論,但這種字眼的變換只關乎實際詩意,與杜甫那種對藝術效果的思考並不相同。

圖片來源: gogonews.cc

好了,說到這裡,李白的詩藝確實不得否定,但個人對他的印象還是毫無改善。為甚麼會討厭他呢?一方面當然是對其幸運得過分,卻又從不知足的人生感到不滿。真的不擅長跟這種麻煩人做相處呢。(詳見本文附錄。)另一方面,出於研究者的角度,也會覺得他是很難理解、很難掌握的人物,特別是相對於杜甫而言。杜甫的創作可以用「誠實」來形容,其創作動機、作品意含、詩學思想以至哲學思想,都是十分明顯易懂的:憂國憂民就寫憂國憂民的內容,仕途失意就寫仕途失意的內容。李白則是截然不同。其實從他的人生經歷已可猜到,他是一個思考靈活,又從來不想有話直說的人。就例如是作為範文的〈月下獨酌〉,一般都會被視為用了「以樂寫悲」的策略,也就是所謂的「反話」。這種技巧的特色在於顛覆符號的慣常運用方式,導致其「能指」與「所指」的關係超出我們的掌握。如此,讀者不能直接接受文本的字面意思,例如「行樂須及春」一句表面上是積極的,但按照〈月下獨酌〉的語境,卻必成了自憐自傷的意味;他既指責「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只屬權宜,但後面「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卻又是陶醉之貌;而「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一句,在普通遊仙詩中是很尋常的,但落代此詩中,則會令人懷疑,李白究竟是想出世還是入世?遊仙出世,是理想還是被迫?這些問題不易處理。更可恨的是,〈月下獨酌〉到底有一句 「醉後各分散」作為提醒,在李白的諸多作品中已算是比較簡單的一類。部作品過於隱晦,正反難辨,唯有猜測。問題在於,一旦需要猜測,則有猜錯的機會,對千年以為的讀者來說無疑只會構成一宗又一宗的公案。

西方漢學家宇文所安曾經指出,李白可能就是中國文化史上最早期的「職業文人」。意即在他去官,離開長安以後的日子,一直都是居無定所,流連中國各地,期間往往是由賞識其文才的地方富戶供養他。文人賣文本來不是新鮮事,但在他之前,大概所有文人都只會找一個老闆——皇帝。漢代的辭賦家就這麼一回事。但像李白這種到處交朋結友(騙吃騙喝)的情況,確實是沒有甚麼先例的。這也是其作品難以處理的原因之一。究竟哪些作品是他真心抒懷?哪些是他用作應酬人家?既然要去人家討飯吃,是否多少也得說些違心的說話?由於唐代的文獻遠不如宋代的詳細與齊備,加上李白的生平本來就充滿謎團,所以研究者對許多作品的語境和暗示都不太清楚。固然漢代的辭賦也面對這些問題,但他們畢竟是宮廷文人,服務對象又永遠只有皇帝一人,涉及的處境還是較為簡單。至少研究者找到一點證據。但李白呢?歷代華人好像都知道他是誰,但實際所知道的,遠遠少於大家的想像。其「詩仙」的名號除了有著賀之章的原意外,從後設角色來說,也許又是說他如同仙人一般神秘飄渺。

圖片來源: www.xuehua.us

至於最難以掌握的,則肯定是他的思想。曾經為著〈上李邕〉的首兩句感到很困惑:「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字面上,相信大家都不會不明白。李白說的是衝天向上的志向。問題在於,此處用的是《莊子.逍遙遊》的典故。本系列以前就談過這篇了。這個位於文首的典故,是說鵬鳥比凡人俗的眼界為高,可以到達千里之外的空間,然終究有待於風,無法做到真正的逍遙。大鵬在原文中並不是一個完全正面的象徵。固然歷來的文學用典都有分「用事」和「用語」兩門,此處視作「用語」即可。惟作家的意思和創作是不可能完全分割的。且不說李白自言十五歲就讀好《莊子》,身為一個文人,不可能不懂得如此有名的典故。既然知道李白不是傳統儒生,那麼他為何要用自己深信的道家典故,述說一個儒家式的人生態度?特別是兩派思想在此文獻是相反的,用〈逍遙遊〉說積極向上之志,好不諷刺!

關於這個矛盾,曾經在某內地期刊論文中讀到一個驚世的解釋:李白誤讀了原典!嘩,這就甚麼問題都解決了,就像古文中讀不懂的名詞就當作地名和人名一般,方便快捷,可喜可賀……可惜自問是個死腦子的人,實在不想這樣就放過李白,也擔心李白不肯放過自己。後來,跟老師討論過一點,也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李白的思想是多元的,含有許多不同派別的想法。但老師也提醒,研究這問題的重點不限於辨清這些成分是甚麼——這不難,大概就是進則儒,退則道——真正的關鍵,應該是搞清楚在甚麼條件之下,他會從腦海中那團混雜的想法中得出特定的答案?為甚麼這時候是儒?為甚麼那時候是道。要找到答案,就真的只有通讀李白的作品,達至「尚友古人」的地步,才能以所謂的「溝通」方式從他的文字中獲得回應。可惜的是,到了今時今日,距離這境界還是有著極大的距離。

最後澄清一點,個人是不喜歡李白其人而已,但對他的作品絕不覺反感。其詩藝之高,思維之巧,無疑非常人可及。其〈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更加是個人最喜愛的詩篇之一。奈何盲是有些時候,真的理解不了他。這既是現代述者的遺憾,也可能是他在生時候就已經畫定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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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讀李白生平之愚見仿潮文體(改舊作)

二十五歲以前:細細個有正正常常嘅書唔讀,成日掛住番課外活動,仲周不時去遊阜。尤其係嗰個「多姿多采」嘅十五歲,又睇(儒家先生眼中嘅)不良刊物,又學劈友。呢啲恃住自己系出名門(自稱),攞住外國國籍嘅富二代,真係…… 唉~

二十五歲至四十二歲:死都唔考公務員試,做狀元都嫌貶低自己。(前提係佢覺得自己做硬。)結果,唔知呃定氹定搶,總之攞咗老逗一大筆身家,去咗個有假期無工作嘅工作假期。工,形式上都算有搵過,但淨係封求職信已經寸過個老闆,唔俾人打已經係萬幸。呢種人當然好合理哋敗晒啲盤川,跟住橫屍街頭……至奇!去到絕路,竟然俾佢搵到份絕世筍工:食軟飯。仲要係食前丞相個女嗰碗!天理何在?

四十二歲至四十五歲:人生中唯一一份正常嘅工,竟然俾佢直接去到大老闆身邊,仲自稱大老闆親自起身招呼佢。話就話無咩權,但淨係個高過摩天大廈嘅位,都唔知幾多士人恨一世都恨唔到。又唔見佢好好諗吓自己之前揀嘅路。唉,行到呢步簡直要還神!你問佢要其實要做咩?好簡單,飲醉酒,跟住發吓酒癲。唔係講笑,佢發酒癲同人唔同。人哋發,大老闆會斬死佢;佢發,大老闆不知幾十卜,開心程度同佢體內嘅酒精含量成正比。可以想像當時嗰班清醒開工嘅人幾想撼頭埋牆。呢種逆天嘅怪物,唔發功放箭插死佢至奇。

四十五歲以後:好似好失意咁劈炮唔撈,跟住繼續遊山玩水。以佢自我中心到無朋友嘅情況,心靈上應該真係受到好大打擊。但佢跟住十幾年,竟然都可以靠人哋接濟而餓唔死,仲有第二碗軟飯俾佢食。都唔知邊位聖人,肯咁幫呢件除咗飲酒、吟詩同吹水之外,就唔知仲識做咩嘅「人材」。莫講環有兩三個物業,佢嘅戰鬥力連萬四都無,甚至係負數。不過,佢唔出山都唔係壞事。事關永王璘一俾佢埋堆,成場千秋大業就係咁先。呢種當然抵俾人流放,但竟然連目的地都未到,就遇上大赦,咁就無事,仲鬼咁得意洋洋。

結論:其實小弟都過咗二十五歲架啦。如果得,我保證會知足啲……

圖片來源:yangfenz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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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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