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吹範文:〈登樓〉

天海
8 min readMay 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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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那篇廢文,所以在這個平台上消失了好些日子。動畫和電影固然沒有錯過,只是真的沒有空閒亂寫一大段而已。如今大致安頓好正經事,那麼還是要向仍在增長的追看用戶負責任。關於那套超級英雄電影和那大堆熱門動畫、特攝,大概已有不是真正的網絡健筆處理,不用我等蝦兵蟹將操心;所以這一篇就介紹一下陳舊的杜公。

網絡圖片,各篇原文見教育局網頁。

老實說,對比李白的作品,香港學生應該更加熟知杜甫的律詩。到底民國以來的教育思維總是相信,杜詩就好像「出奇蛋」一般,能夠同時滿足「詩學教育」、「品德教育」和「政治正確」等多種需要。再加上「詩聖」的名號威震中華文化,不隆重其事的話,恐怕會被大罵有失斯文。在香港的教育制度中,比較常用的教學篇章有〈春望〉、〈蜀相〉、〈閣夜〉、〈詠懷古跡五首〉、〈登高〉等,難度各有不同。至於教育局如今指定的〈登樓〉,雖然及不上〈登高〉在形式、句法和韻律方面的代表性,但整體上還是一首典型的「杜律」,能夠見出「詩聖」的賦詩特色。尤其中間兩聯對仗極嚴,由句構到每一字的詞性都是天衣無縫的。而此詩最為歷代論者稱道的,莫過於是頷聯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來」和「變」作為句中的動詞,都不是尋常的用法,加上如此句構,讀來已覺新鮮。在句意上,本來「春色」和「浮雲」皆偏靜態的物象,但杜甫藉由「來」和「變」兩個充滿動感的詞語,正是古人謂之「句眼」,一字即能令全詩意境變得活潑。而及後配上「天地」與「古今」語意宏大的字詞,不單氣勢磅礡,而且與「春色」、「浮雲」構成大小、虛實等層面的對比。整體而言,此聯表現出非凡的想像力,必定是久經琢磨而成的寫法。

當然,站在教育局的立場,比起甚麼藝術特色,最重要的還是內容要夠「潔淨」和「正確」。根據論者考證,此詩寫於代宗廣德二年,杜甫閒居蜀地成都的期。其時,安史之亂剛剛有平息的跡象,大唐尚未從人類史上其中一場最慘重的屠殺中恢復過來。豈料一直不懷好意的吐蕃馬上又要來犯,令全國上下都疲於奔命。究竟這個內外交困的國家還可以支持多久?杜甫素來胸懷報國之志,不免對此難以釋懷。後來,他得知大將兼友人嚴武將赴蜀出任成都尹和劍南節度士,全權負責西征大業,頓時萬分欣喜,認定邊事必然得到圓滿解決。時值春季,萬物美好,彷彿天地都和應著人心的快樂。杜甫因而登樓遠望天地,把心中所想轉化為吟詠的詩歌……說了一大段,歸納起來就是中原本位意識下的民族情感,甚麼「心繫家國」、「憂國憂民」、「民族復興」之類的事情。眾所周知,不管在甚麼時代,「北極朝廷」和「西山寇盜」從來都是某些大人物希望年輕學子銘記在心的概念。多讀幾首杜詩,潛移默化,時而痛心疾首,時而挀臂高呼,不就是「成功的教育」啊!難道有人想學生們都跑去讀李白的詩,終日想著當個買醉的瘋神仙?

圖片來源:Deskgram

不過,稍有文學史知識的,都應該記得,杜甫和李白的高下可是一宗很大的爭議。李白之為「詩仙」,是時人賀之章給予他的讚賞,歷來基本上沒有太多反對意見。而杜甫之為「詩聖」,則是明初陳獻章給予的稱號。在中國傳統中,凡為「聖」者都是最崇高的稱號,是很要緊的事情——畢竟我們不是英國人,沒有「詩神」這種說法。(冷得有點尷尬……)隨著「學杜」成為學習賦詩的方法論,甚至有人鼓吹直接記誦〈登高〉的用韻或者其他杜詩詩題,杜甫的地位方漸漸在教育系統中穩定下來。在此以前,詩壇對杜甫的評價相當兩極。固然,元稹等人早已對杜甫推崇有加,相傳成書於晚唐的《本事詩》也許之為「詩史」,但同時亦有另一種觀點認為,杜甫在體式和寫法方面都大有問題,簡直就是不懂為詩。怎麼有如此誇張的評價?這涉及「古典詩歌」本身的定義問題。

在體式上,教科書常常說杜甫是「帶著腳鐐跳舞」,以為他的律詩寫得非常工整。但不要忘記,另一方面,杜甫又是時常使用拗律,例如是〈閣夜〉一詩中的「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登高〉的「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至於〈詠懷古跡五首〉,更加是每一首作品都有拗救的情況。可以說,大家所知的杜詩名作中都普遍見出這現象。時至今天,律詩的形式已經相當成熟,所以拗律有時候會被視為未盡完善的表現。可是,亦有學者認為,在沈約提出四聲八病以後,詩律其實還沒有穩定至今人所知的平仄譜,而唐代甚至可能存有好幾種通行的律詩體式。除了最後成功流傳下來的那種定制之外,其他幾種就變成了後人謂之拗律。而杜甫身為唐人,自然不會以為這是舍問題,各種體式照用可也。這種意見進一步指出,唐代盛行稱作「詩格」的詩文評類著作,正是源於可用的體式不止一種,以致需要論者記錄、辨識和討論。只可惜唐代著作多有散佚,除了分別題為皎然和王昌齡所作的著作外,其他「詩格」類的書大多只餘下目錄中的名稱而已,令有關說法得不到證實。

圖片來源:Go Chengdu

至於杜詩在寫法方面的問題,則是在於詩歌究竟可否通篇記敘。「詩史」的美名對杜甫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成就,也是一個影娼深遠,極具討論意義的課題。不過,唐宋以來亦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一個很糟糕的問題。固然,漢代時候有漢樂府,後來的左思又有知名的〈詠史〉,但詩歌的主流終究在於「抒情」、「言志」之類的方向。如同史傳、雜記般通篇以記敘為主的寫法,不免遭人詬。若果套用現代學界的專門術語,這個就是「抒情傳統」和「敘事傳統」的問題——當然,這又是另一個很麻煩的問題,所以在此就不打算開展了。回到杜詩的問題上,時常被人用作戰靶的,就是〈詠懷古跡〉、〈諸將〉和〈北征〉等。特別是〈北征〉作為杜詩中最長篇的作品,基本上就是史書的理路,無怪乎王嗣奭說此為「韻記為詩」。有關這方面的批評,當以楊慎的《升庵詩話》卷十一的一段話為代表: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杜詩之含蓄蘊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之,至於直陳時事,類於訕訐,乃其下乘,而宋人拾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後人。如詩可兼史,則《尚書》、《春秋》可以並省。

他以為,詩就是詩,史就是史,各司其職方為恰當,根本不應該模糊它們本身的性質。不過,同時亦有不少人認為,杜甫具有藝術家的創新精神,以及大詩家的前瞻性。諸如葉夢得就說,在杜甫以前,詩人確實「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但杜甫的出現正是扭轉了這種風氣,令詩歌獲得新的可能性。後來,在宋元、明清這些易代的環境中,「詩史」正是成為了無數詩人的精神寄託和言志渠道。那時候的人亦無不從杜甫身上尋找自身作為一介詩人的價值,令記敘之筆進入了古典詩歌的傳統。無可否認,「詩」的定義,不論古今,都是流動的,無法定於一說。(當然,古典詩歌的流動始終有其傳統定位和界限所在,程度始終不及現代的新詩,故又不宜過分放大這說法。)杜甫貴為主宰在一流動的關鍵人物,本來就體現出其地位所在。

四川杜甫草堂,圖片來源:blog.xuite.net/joansun.jcs/001/36353631-杜甫草堂

再讀一讀楊慎的話,即會發現他表面上是批評杜詩,實際上旨在抨擊宋人的詩學主張。的確,杜甫的地位之所上升至此,多少有賴宋人,尤其是「江西詩派」。黃庭堅十分喜愛杜甫的詩歌,並且強調杜詩是苦吟的成果,也就是可以透過學習而達至的,不像李白般過分依賴天才,以先天條件決定詩藝成就。其謂之「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對象也是以杜詩為其中一個主要對象。奈何黃庭堅同時很愛模式杜庸的拗律,令人望而生畏。及至元初,方回編成代表「江西詩派」的《瀛奎律髓》時,提出了「一祖三宗」之說,把杜甫和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三人連結起來,杜甫便正式成為了整個「江西詩派」的學習對象。按照這部總集的看法,在黃庭堅學其句法的同時,陳與義喜好使用杜詩的題材,陳師道更是著重繼承杜甫的精神,令「學杜」的概念變得全面、成熟。杜詩之為詩學教材的典範,大致上就是源於這段時期了——固然理學家和其他詩論也發揮了不少作用,但《瀛奎律髓》的影響無疑是值得注意的。

久未提筆,多寫幾句已覺疲倦。杜甫是「大詩人」,所以關於他的課題同樣是「大」得叫人吃不消。像「夔州詩變」(唸國語的時候,總是說成了「屍變」。無奈。)前後的高下、「沈鬱頓挫」一語的虛構性等課題,就得留待不知是否存在的「日後討論」了。好,復活後的第一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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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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