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吹範文:《莊子.逍遙遊》節錄

天海
7 min readJul 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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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多時,至今方能下定決心,嘗試落筆。回想中學時代,整個中國文學科教程中,最怕讀到的就是〈逍遙遊〉。固然,文憑試指定的節錄本僅涉及最後兩大段,比高考時代的短小得多,但這不代表文本的難度降低多少。到底先秦道家文本往往詞彙繁多,文意多有抽象成分,背後的義理更是達至深奧的哲學層面。老實說,每當知道熟人將要參與公開試,不論是哪個課程,亦會忍不住祈求該年不要考這一篇。

網絡圖片,各篇原文見教育局網頁:http://www.edb.gov.hk/tc/curriculum-development/kla/chi-edu/nss-lang/settext-index.html

論先秦道家文本,主要的當然是《老子》和《莊子》,而香港教育制度大多著眼於後者。這其實不算奇怪,到底《老子》講述了不少宇宙觀的問題,對中學生來說過於浩大。而且《老子》版本眾多,至今仍是出土不斷,當中既有排序不同或篇章組合不同的,亦有許多前所未見之篇章。換言之,今人通用的傳世本不見得是理想的,甚至可能與真正流行於先秦的差距甚遠。相對而言,《莊子》的內容較為親切可讀。(當然也不見得容易。)一般看法都認為,莊子處於時局更亂的戰國時代,關心的是切身的個人處世問題,倡導的則是避禍求存,努力活下去的良方。現代是否一個亂勢,香港人是否到了急需求生的地方,相信大家各有一套看法。但無論如何,莊子的思考方式和處世原則,未嘗不是值得參考的人生指引。

當然,以香港教育的一貫作風,絕不可能把整本《莊子》通讀一遍。隨便數算一下,香港教育使用的文本一般就是〈知魚之樂〉、〈庖丁解牛〉、〈莊周夢蝶〉和〈逍遙遊〉四篇。前者來自外篇,後三者屬於內七篇,明顯是想集中於莊子自身和直系後學的學說,而不想滲入雜篇那些出自後世各式道家支派的觀點。始終雜篇的內容比較繁複,而且彼此之間多有矛盾,甚至與內外篇的有異,實在不好說。(事實上,單是內七篇中,「齊物」和「小知不及大知」的矛盾就不易解決,學界多有論說,在此就不作延伸了。)現在最需要關心的一個問題,當是上述文本。不是針對任何一篇,事實上,那四篇根本都是不知所謂,胡說八道的——先不要起哄,作為古典文學圈子中的小薯頭,萬萬不敢說大逆不道的妄語。此處所稱實為四篇的節錄方法。

初中讀〈知魚之樂〉已是抓不著頭腦。「莊子悠然贏得是次辯論」,如果日後有機會,真想抓住當時的中文老師,問清楚課本何以寫出這句解說。任何記得文本的都會覺得,莊子和惠施只是經歷一場小孩子吵架一般的對話,不斷在同一論說過程中循環,彼此都無法否定對方。事實上,惠施的名家邏輯與莊子的齊物觀都難有寸進,最後莊子一句「請循其本」雖是幽默,但根本無助於解決原來的問題。因此,所謂莊子之勝,只在於人格形象的層面,但始終沒解決過問題。到底這部是《莊子》,「莊子又贏」理所當然。只是要知道,同一情節落在名家筆下,隨時可再加一句,即扭轉勝敗。所以中文課本如此節錄再加一段勝敗定論,根本是讀不通的。作為〈秋水〉的最後一個段落,〈知魚之樂〉實為莊子對認識事物之法的一個補充而已。在惠施登場之前,文本其實還涉及北海與河伯的對話,以及另外五個獨立的寓言,目的在於強調認識事物是極為複雜的過程。齊物觀在文中既是一個片面,亦不見得真正觸及觀念的精髓。「萬物齊一」從來不是簡單的口號或者任何武功秘笈。真正論及齊物的,當然是出自〈齊物論〉的〈莊周夢蝶〉。然而這篇實在被學界罵得太多了。何解?簡言之,一般節錄本往往止於「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一句,而略過最後的「此之謂物化」。理由不能想像,就是「物化」這一概念極為難解,而且會直接連繫〈逍遙遊〉。部分學者更由這句推測,古本《莊子》的排序應該是先有〈齊物論〉而後有〈逍遙遊〉。這是因為只有「物化」過後,人方能從「有待」的狀態明白「無待」的意義,繼而求得真正的「逍遙」。如是者,步驟與篇章順序則可能倒轉了。至於〈庖丁解牛〉,更是不用言。它只是〈養生主〉的上半篇,完全略去最後有關「縣解」這關鍵的概念。

莊周夢蝶圖,網絡圖片

回到〈逍遙遊〉的節錄本,情況亦是不遑多讓。(好不容易,終於回到本篇主題!)教育局選取的又是莊子和惠施這對「官配」的對話,是次的爭論點主要在於大瓠與樗樹的使用方法。大瓠的寓言很簡單,就是說惠施眼光狹小,以為大瓠無用,絲毫想像不到莊子提出的方法;樗樹的則是更進一步,提出「無用」本身就是一種「大用」,所以惠施針對物之無用的思路本身就有問題。這論辯總算比〈知魚之樂〉的有意義。值得留意的是,莊子和惠施的眼界差異不單見於用之有無,同時亦在於的「用」的本質。惠施是純粹從生活工具的角度出發,即大瓠用以盛水,樗則為匠人所用。反而莊子的用途則是「浮乎江湖」,或「逍遙乎寢臥其下」以達至無「困苦」。這些不單是更高層次的人生問題,而且結果也要一勞永逸,讓生命獲得長久的安頓狀態。莊子所談的「用」其實存有多個層面。當然,「不龜手之藥」是需要小心處理的。「不龜手」和「封侯」表面上只是效用大小的問題,但配合戰國時代的語境,「封侯」其實可以視作人生志向的問題,亦即「世世為洴澼絖」,但求「不龜手」的生活暗示了人毫無大志,庸碌一生的態度,而「封侯」就是向上進取,求取人生成就的做法。是以兩者也有層次之分,與大瓠本身的比喻契合。

但別忘記,「小大」本身是一個在全篇〈逍遙遊〉中不斷鋪層的概念,從開首的鵬與鯤,到中段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皆是。假如直接進入大瓠與樗樹的部分,其實是很突兀的。更重要的是,這部分真的是〈逍遙遊〉一文的重心嗎?雖然文辭上出現了「逍遙」一詞,但實際上討論了多少明顯是成疑的。至於「遊」的概念,更是欠奉。關於這部分,則當從鵬與鯤的「遊」、列子御風而行的「遊」、藐姑射之山神人的「遊」,以及最後一節「浮乎江湖」的「遊」等作出比較。如今只有一句「浮乎江湖」,實在難以解構「遊」這一概念。另一方面,在原文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論述也是至關重要的,歷起都是討論的重點。譬如說,三者是否有高下之分?它們的關係如何?莊子想成為哪種人?又,此處的「神人」與藐姑射之山上的那一位「神人」是否相同的指向,抑或是屬於不同層次的論述?這些通通都都是「有待」於研究。在此只想說,文憑試所節錄的〈逍遙遊〉究竟餘下多少莊子哲學的原意?

今本《莊子》書影,網絡圖片

當然,指斥不難,難在老師們實際上如何教學。本來文本字辭已是很大的問題。眾所周知,《莊子》的詞彙特別豐富,單是事物的名詞就遠多於儒家典籍中所見的。例如,若要說明大瓠,即葫蘆瓜,是甚麼一回事,就得解釋一番,否則讀起來根本不懂它何以盛水浮江。要知道莊子擁有的知識,尤其是有關自然界事物的,在先秦時代是數一數二的。所謂「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隨无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這可是學盡天下知識以後才說出來的,而不是像今人般,不讀書就滿以為是地道出的妄語。年代差距,名物不一,讀《莊子》就注定不容易。再加上節錄帶來的問題,就更難處了。就如「齊物」而及「逍遙」,《莊子》學說一環扣一環,任何節錄都必然會失卻前文後理的承接,結果斷章取義,主次不分。可是,當今教肯的另一死症,就是課時不足,欲多說一句也是毫不容易的……

回想起來,道家尚有「楊朱」一脈。在中國歷史科的思想史部分中,它曾經是教程的一部分,只是後來被剔除了。不拔一毛以濟天下,聽來高傲。但時至今天,看著滿街紛擾,這學說又似乎有其道理。亂世,或許就是始終救世的念頭。道家眼光的開闊與獨到,顯然有著歷久不衰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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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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