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香港新映影片不再舉辦「夏日動漫節」,改為把焦點集中在日本動畫導演細田守的新片《未來的未來》(未来のミライ)。從暑假前就展開的宣傳攻勢,到邀請導演本人來訪港、舉辦商場展覽,鋪天蓋地的宣傳策略,確實營造了不錯的聲勢。意料不到的是,首週上映場次不算太多,就算是九龍區的大型院線,每天亦只有三至四場左右。由於事前未有看過太多消息,所以進場前滿以為是穿越式的科幻片,但看到一半就覺得,電影名稱以至海報設計其實是個綽頭而已——未來時代的未來也好,未來的未來歲月也好,都不太要緊。重點反而在過去,過去的構築才是一個家族獲取未來的希望。
九十八鐘的片長,比細田過去幾作都要短一點,故事也變得相對簡單。話說居住在城市的太田一家剛迎來新成員。年輕的夫婦雖無經濟壓力,亦得長輩幫忙,但還是對照顧幼女未來之事感到吃力。就在二人忙亂之際,長子小君發覺父母對自己的寵愛漸漸轉移至妹妹身上,擔憂之餘又感到不滿。他抗拒承認「哥哥」的身分,不但時常捉弄妹妹,又藉小事故作頑皮,結果自然是招來母親的責難。有一次,一如既往被被罵一頓時,小君不服氣地跑到位處家居正中心的小庭園,糊里糊塗地闖入了陌生的世界,遇上了似曾相識卻又肯定從見過的男子。其後,小君發現在變幻不定的奇幻世界裡,還有與他關係緊密的青年、女孩,以及自稱是「未來的未來」的女高中生……由於故事採用了四歲孩子的視點,所以表達方式較為跳躍,其後的解謎部分亦是點到即止。對觀眾來說,部份情節可能會造成一時間的迷惑,但只要冷靜地整理一下情節,自然會發現故事全貌比相像的簡單。
就如新海誠對「距離」的執著,大抵每個導演都有放不下的生命課題。對於細田守來說,其命題明顯是「家族」的概念。從《夏日大作戰》、《狼的孩子雨和雪》到《怪物之子》,他都著力呈現出傳統家族觀念的形態,以及其在現代社會的價值,就如《夏日大作戰》以舊式大家庭對抗未來世界的網絡危機,而《狼的孩子雨和雪》則是以鄉村地區的農家生活,救贖了大城市無法容納的異類家庭。至《未來的未來》,危機感減少了,衝突變成了樸實的兄妹衝突。豐富的幻想色彩同樣減退了不少,至於世界觀的設定比過去幾作都更加貼近尋常的現實。最有趣的是,故事始終沒有清晰定義過小君遇上的異象究竟是甚麼,留下了極具流動性的想像空間。例如,小狗的部分如同魔法一般,未來的部分像正常的穿越情節,最後小君遇上自己,闖入車站的一段又帶有黑暗童話的風格。甚至開首提到父親奇怪的家居設計,到最後未來就事情始末的解釋,一切都不見得可以完全取信,彷彿總是留有一線待人發扢的秘密——這又扣上了故事的命題:發挖家族的過去,建立自己作為家族成員與繼承者的身分認同,迎接那看似遙遠,卻又是快將到來的未來。
太田家作為故事的主要場景,見出了細田守的精心設計——儘管用現實角度代入的話,如此多死角和樓梯的設計,不免令人擔心幼兒的安全。那棵連接時空的大樹矗立在庭園中,而庭園又位處整間房子的中心,令它成為家庭中心點的象徵。猶記得故事末處,如同年輪一般的彩線駁上了一家四口加上小狗的生命和記憶,再擴展至太爺、太婆等更久遠的世代,形成了壯麗的人倫關係網絡。無數的巧合、因緣和悲歡累積起來,一代又一代地延續至當下與未來,如此生生不息的就是「家族」。這概念既是過去式,又是現在式,亦是預見得到的將來式。所謂「樹猶如此」,家族成員不斷交替,只有庭園中的大樹能夠抵受時光的流逝,正是適合擔當見證者的角色。本來在舊人代的傳統社會中,這種觀念是很尋常的,畢竟開枝散葉是確保家族力量的唯一途徑。但來到了現代,尤其是日本等歷經少子化的社會,人作為家族一部分的意識大幅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孤立自身的個人主義。
中國內地放寬一孩政策之初,曾有新聞提到某小孩恐嚇父母,要是生弟妹的話,就馬上自殺。(抑或是殺了弟妹?記不清。)小君的情況雖然未有這麼極端,但在用玩具作勢打未來的一刻,其實暴力已經發生了。極端背後的思路並不難理解——孩子就是不想喪失作為家庭中心的地位。誰都希望萬千寵愛在一身,同時又為家人負上額外的責任。在少子化社會,人人都是獨生子女,自然可以一直停留在安逸又理想的成長環境中,但人類不是獨立生存的生物,最終始終要融入社會這個超大型的群體。欠缺家庭這一層,對這些孩子來說可能會構成更很多困難。電影中反覆提到,如果每一個人都把自己視為中心的話,「家族」是不可能存在的。反之而言,「家族」的構成必須依賴成員放棄以自己為先的想法,並且主動負上責任,為其他成員犧牲。例如母親兒時為長輩而放棄養貓,結婚後又改變任性的性格,學習自己不擅長的家務工作;太婆就是因為愛著太爺,所以在賽跑比賽停一下來,讓不可能勝出太爺衝線,行為同時暗示了以後也會扶持著那條不靈光的腿。這些行為都是勞心累人的,嘴巴上難免多有抱怨,就像母親說父親的造作,小狗說小君討厭等。但是他們始終沒有離異,還是溫馨地互相照料。
整部電影的關鍵之一,就是小君能否承認「哥哥」這一身分。這段表達得有點突兀,但無可否認是「家族」命題的重要面向。稱呼作為社會倫理中的一種符號,代表了該人的身分認同。小君希望永遠當「小君」,因為這是最為自由,不會受制於他者的身分。但這種稱呼亦意味著那人不曾與別人構成任何關係,也就是孤獨的證據。「未來沒有哥哥」這一陳述的吊詭處在於,未來的存在不會受到動搖,被排斥在「家族」外的反而是掌握主導權,最能夠左右此陳述成立與否的小君。唯有成為「哥哥」,他才能夠在「家族」的架構中找到妥當的位置,但身分與責任是相應的,他同時需要付上相應的家庭職責。全劇的角色標名中,爸爸是「爸爸」,媽媽是「媽媽」,其餘的亦只是「男子」、「女孩」。不計小狗的話,只有小君和未來是有名字的,而小君最後要經歷的正正是一個「去名化」的洗禮,在往後來日子,未來都會稱呼他為「哥哥」,不會有別的名稱。有趣的是,在「去名化」以獲取家族身分的過程中,人是會無緣無故地成長的。就如爸媽最後的對話中提到,他們從前也是雞手鴨雞的,至今仍不太懂得怎樣當孩子的父母,但因為他們都成為了「爸爸」和「媽媽」,所以他們始終做到了。日後,小君大概也會因為負上了「哥哥」的身分已進步,正如未來的他懂得勸說過去的他一樣。
長大的小君感嘆地勸說,一家人到外郊遊,創造美好的回憶,難道比不上褲子顏色的重要性嗎?四歲的小君固然不明白,但故事的發展清楚說明,回憶就是「家族」構成的證明。若然要保持家族的力量,就必須把一族的技術和價值觀流傳下去。除了家訓、相簿等正式途徑之外,更多時候是靠家族成員的記憶和流傳,就像劇初談論的「傳說」一樣。但正如眾人也確定不了太爺賽跑一事的真確,這種流傳途徑極不可靠,而少子化的危機更導致流傳的情報量減少,進一步構成威脅。小君尚且認不出太爺,唯有依靠母親指點。可以想像,從此下去,就算得到一本厚厚的相簿,後人也可能認不清前人。傳承中斷了,「家族」的存在也會隨之失落。故事中,小君從太爺身上得到了踏單車的勇氣,未來的妹妹又拯救了自己,證明了記憶的重要性足以超越時間的限制。而太爺在大戰中僥倖生存的一幕,提醒了後人「家族」的誕生本來就是一個奇蹟,過去與未來的軌跡由此接上、繁衍。
前文提到,本作的表達方式似乎略見不足。的確,論編劇手法,細田守顯然無法在前幾作的成就上再創高峰。尤其《狼的孩子雨和雪》在清新中見出高明,而且節奏控制與情感表達恰到好處,令本作相形見絀。最明顯的缺失在於全劇起伏不大,車站一節作為高潮部分僅僅是點到即止,幾次轉變過於跳脫。而且,四次穿越的經歷也是割裂得如同四集劇集般,每次都是因為小君的反應作出現相應的現象,整體上表現不出循序漸進的完足感。就如早前見過的部分評論稱,細田守有時候彷彿駕馭不了情節的去向,在敘事訊息的表達和藝術的含蓄婉轉之間失了分寸,令觀眾既無法確切把握應該知道的事,又需要時常為某些根本不重的事而苦惱——就像為甚麼小狗懂得說話,那個西洋風格的背景又是甚麼回事?未來的未來、未來的小君,二人的人物形象和背景設定究竟是甚麼,還是他們只是協助小君推進故事的功能性人物?再多片刻,或許會發現,這些事情都不太重要。這情況與當年的《穿越時空的少女》很相似,未看過原作的人會為故弄玄虛的「魔女阿姨」摸不著頭腦,絲毫不知她才是第一代的「穿越時空的少女」;而男主角與那幅神秘畫作的謎團,也是依靠小說版才能解決……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既不要緊,又很想搞清楚事情始末。
其實至今還是不能完全摸清細田守的風格。從製作《數碼暴龍大電影:我們的戰爭遊戲》到後來作為補完版本的《夏日大作戰》,可以看出他在商業作品和藝術作品之間遊走不定。前者在高度的商業元素中滲入美術元素,後者則是相反地見出點點商業作品的色彩。傳統倫理、自然氣息,至本作依然強烈,然與此同時,他的表達手法則是混雜了三維立體電腦動畫、少年漫畫式的人物畫法等,雖說是多姿多彩,卻終究未能產生叫人眼前一亮的效果。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可能就是與太爺由騎馬變成踏電單車的一幕。其動感、光線、肢體動作、表情以至聲音,均足以令觀眾感受到御風而行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