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a 困惑
「乖孫,又來探望嫲嫲嗎?咦,幹麼多了兩個黑眼圈?這張臉活像海洋公園的大熊貓呢。牠們叫……安安、佳佳,是不是?」
「安安、佳佳老了,連樂樂、盈盈也夠資格當永久性居民……其實沒甚麼大礙,只是昨晚造了個噩夢,睡得不太好。」
「真是苦了我的乖孫。最近壓力很大麼?適應不了大學的生活,抑或結交不到新朋友?假若心有不快,千萬不要盲目忍受。想說就說,想哭就哭。嫲嫲閒得很,時刻樂意聽你傾訴。」
「嫲嫲誤會了。我交到許多新朋友,又參加了有趣的課外活動,總之每一天都順心稱意。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一直在造夢。」
「所以,就是夢見一覺醒來,萬事成空?」
「真是甚麼都瞞不過嫲嫲。某早晨,掙開眼簾,發現日子回到暑假。沒碰上新奇之事,沒認識重要的人,根本連大學都考不上。我,仍然是那個長進不了的杜子直 — — 一意識到這一點,就全身冒冷汗,驚醒了。」
「傻孩子,現在是十二月中了。你實實在在地……喀!喀!喀!」
「嫲嫲怎麼樣?我給你倒一杯暖水……不,索性喚護理員來!」
「子直乖。年紀大,機器壞,不用大驚小怪。聽嫲嫲說,你實實在在地來到了嫲嫲的床邊,過去的大小事情都是千真萬確的……喀!喀!」
「知道了,知道了,嫲嫲千要不要動氣。夜夢一場,不用在意。我已脫胎換骨,無堅不摧,再不用畏懼任何人事物。」
積雲甚厚,一片灰白迷濛。阿翔張大翅膀,乘氣流垂直急墜。氣壓施加於茶色泳鏡上,令眼眶外圍留下兩圈紅印。綁在頭上的橡膠帶緊繃繃的,刮傷了耳背——唉,高空降落行動,在模擬訓練中從來只是紙上談兵的範疇。
「喂,見到地面了,死變色龍給我就位!」
穿越雲層,筆直的人工島海岸線映入視線。從客機到工程車,從跑道到訊號燈,事物急速放大。飛快地張望四方,終於在機庫外的空地上發現了白色交叉記號。他連忙翻身過來,重心後傾,腳朝地面,抽起雙翼,邊減速,邊著地。即使降至離地數百米時,他已偏離了交叉的中心,幸而最後一刻,腳勉強地觸及記號的邊緣,繼而失去平衝,翻了幾個筋斗。
總算通過了難關,當熱烈慶祝嗎?可沒有閒情。他慌忙地飛身一撲,才及時避開從天而降的利爪。隨他降落的,是一頭背負黃金羽翼的吊睛白額虎。其四肢粗壯,紫眼炯炯,獠牙外露,爪如刃,尾如鞭,紋理鮮艷,四腳並立時亦有三米之高。從下仰望,豐滿的翅膀遮天蔽日。
猛虎緊盯收起翅膀的阿翔,弓起背,前身俯下。豈料,就在撲出的一刻,無形之力忽然重擊其左臉頰,迫得猛虎後退一步,搖一搖頭,定一定神。不待牠喘息,無形之力再度大力扣擊,一左一右,交替往復,節奏有致。雖然說不上是重創,但冒犯之舉足以教畜牲惱羞成怒,朝空氣胡亂揮爪——正中下懷呢。兩條前腿一提起,無形之力立刻頂向毛茸茸的胸腔,奮然發力,把牠推上半空,直入閘門半敞的機庫中。
「小的任務完成,輪到兩位大將上場。」
猛虎拍一拍金翅,穩住身姿,安然降落。機庫事前已停運,內裡燈火昏暗,顯得閘門處格外光明。昂首目露殺意,見到的卻非鬼鬼祟祟的朗逸,而是兩個手持利器,沐浴於光中的人影。子直跟哲生,不由分說,箭矢一般直跑至猛虎跟前,再雙腳一蹬,把臂一揮,劍刃與利爪分別撕去兩根羽翼。
「難得熬過了Final Exam,拜託不要浪費我們的青春!」
哲生的抱怨,猛虎當然不為所動。雙翼既去,只能坐以待斃?才沒這回事。一雙紫目泛起閃光,四肢指爪全數伸出,前額長出一雙直指上天的彎角,背上又豎起無數褐色尖刺。既似山羊,又如刺蝟,簡直是四不像。
「這個是窮奇的第二型態。在《山海經》中,〈海內北經〉描述的是一頭會飛的老虎,現時的型態則見於〈西山經〉中。」阿翔通過耳機,泰然說明。「話說回來,兩位中文系同學,應該不用勞煩我解說吧?」
「我寧願多做一百頁導修報告,也不想上這種實習課。」子直握緊劍柄,凝視著敵人的動態。尖刺密密麻麻,看來不易斬斷。
「一號客運大樓快變成鬥獸場,二號大樓也在醞釀一場國際MMA大賽。機管局要求十分鐘內清場,恢復航班升降。」對峙之際,文約翰切入了通訊線路。「另外,機庫放置了大量工具、儀器和零件。臨近年末,年度預算所剩無幾,祈請諸君高抬貴手。」
「是這怪獸不懂禮節,我們愛莫能助。」哲生高舉利爪,踏出箭步,一躍而上,直刺窮奇的左腰側。但如子直猜想,尖刺堅韌,固不可破。窮奇乘勢擺尾,即把他狠狠地摔到地上。
送羊入虎口,豈能放過?伸出利爪,弓背一撲,張開血盤大口,暴露出沾滿唾液的鋸牙。咬你的肉,飲你的血,啃你的骨——原始獸性不假掩飾,勢在必得,但哲生仍臥在地上,鎮定自若,更得意地笑著。
「跳得真高!」不知何時,子直隻身擋在哲生面前,提起劍刃,衝向迎面而至的魔物。相碰的一刻,他兩腳一曲,跪了下來,沿平坦的平面繼續滑行。窮奇身在半空,只能任他從其下方通過。一見淡黃的肚皮,劍馬上垂直舉起,借對方的去勢畫上一道長長的傷疤。
創傷一下直入體內,窮奇痛苦難耐,結果不單撲了個空,還陣腳不穩,倒了下來。近攻不濟,得改遠攻。牠爬起來,伸展全身,尾巴上豎,背上尖刺隨即全數射出——不問目標,四處亂飛,恰似狂風暴雨般。地面、牆壁、天花板,還有擱在不遠處的引擎、機器,通通插滿尖刺,無一倖免。
「停手啊,蓄生!」哲生見狀,頓時破口大罵。「司令會宰了我們。」
一寸光陰一寸金,香港支部的年度預算面臨崩潰危機!子直跟哲生會合後,互打眼色,繼而一起衝入洶洶的尖刺雨中。尖刺密集,落點不定,必須依賴身體的直覺,不停左穿右插。僅是百多米的距離,卻繞過了九曲十三彎的路徑,才稍為接近位處中心點的窮奇。要知道,動作稍有遲滯,身上即會開出無數的洞啊。
「夠了!」僅餘數米而已,哲生索性雙腳發勁,以彈丸之勢突擊。不待窮奇招架,他曲膝一蹬,雙爪合上,集中一點,重擊不見防備的下巴。就像吃了記勾拳似的,窮奇腦袋一仰,再度倒地之餘,亦停止發射尖刺。
與此同時,子直垂下劍尖,在地上一擦,點起熊熊烈焰。正當窮奇忙於重拾平衡,他踏在一根插入地面的尖刺上,借力跳起,鎖定剛畫下的傷疤——乘全身氣力,鋒刃精準地捅入其中。傷害不足嗎?緊握劍握,注入靈力,讓火勢更見旺盛,吞噬魔物體內的一切污穢,包括那顆核心。連一聲慘叫也聽不見,窮奇的身體,連同散佈八方的尖刺,黯然化成灰白沙土。
「任務完成,可以收隊。」千篇一律的景象,哲生無意慢慢觀察。循例報告過後,伸一伸懶腰,轉身便走。「My lovely winter holiday!」
「哲生,待會有空嗎?」子直邊叫住他,邊小心止息火光,放開劍柄,俾歌莉變回人形。「有事想跟你和阿樂商量。」
哲生回首,想了一想,點頭答道:「沒所謂,但我極度抗拒與你的劍同坐一桌。」不滿的目光直投在歌莉身上。小丫頭一恢復原狀,就搶著伸手進主人的褲袋,掏出手機,開啟轉珠遊戲。可不能錯過限時開放的關卡!
「光顧連鎖店,等同背叛霜姐姐。當心東窗事發。」哲生扭開墨綠玻璃瓶,把礦泉水倒進裝滿冰塊的透明膠杯。淺嚐一口,透心清爽。
寒假之初的下午,日照和藹,港鐵站外的星巴克咖啡店門庭若市。補習的師生、聊天的情侶、忙於推銷的保險經紀、全力打拼的自由業者,還有買了一小杯熱茶,即想閒坐一整天的大叔,景象萬千。幸好阿樂早一步抵達,否則大家肯定還在站著苦候別人讓位。圓桌狹小,木椅太硬,但總算是個安身之所。
「擔心被熟人聽見嘛。」子直捧著一杯熱朱古力,納悶地說。「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該送甚麼給姬絲汀娜,我毫無頭緒。」
「想我們指點迷津嗎?」哲生倒是輕鬆無慮。「你少憂心。我人頭擔保,就算你隨手送上一張A4白紙,我們的大小姐都會歡天喜地,直到明年的聖誕節。」
「別開玩笑。是我們一起度過的首個聖誕節——這句話,她說了上百遍。見她興高采烈,我不忍令她失望。唉,真希望她像歌莉一樣直率……對了,阿樂,剛發售的比卡超遊戲,麻煩替我留一盒。」
「別再寵那臭丫頭!」話聲未落,二人已異口同聲地怒斥。
「禮物貴重與否,千金小姐決不介意。專注於心思方面吧。」阿樂喝了一口牛奶咖啡,頭頭是道地說:「讓本大爺做個榜樣。我買了個水晶球擺設,拆掉了發聲裝置,換上新的,令它奏出阿雪喜歡的曲子。聖誕節當天,我會親手送這傑作給她。」說著,他傻笑起來,沈醉於脫離現實的白日夢中。
猥瑣的神情很噁心。哲生忍不住潑他冷水:「傻瓜,阿雪那天要當值。」
「哼,低級錯誤,本大爺絕不會犯。」質難在前,阿樂胸有成竹。「肌肉大叔上個月致電給我,說臨近年尾,電腦系統要做全面檢查,順便更新一下各個軟件,所以想找個主修電腦的人幫忙打點。」
「幫忙打點?這還算是秘密組織嗎?」哲生一聽,喉嚨即時嗆著,差點把礦泉水都吐出來。「沒猜錯的話,當是連車馬費也不發放的義務工作。」
「能與阿雪獨處一地,抵上千金萬銀!」
「司主,絕路一條,回頭是岸。阿雪條件很好,卻有個麻煩的襟兄。」公事上,哲生尊重文約翰;但私事方面則是不敢恭維,總之少接觸為妙。「阿雪一向疼愛姊姊,仰慕姐夫。你愛她,就得討好那人見人怕,車見車走的筋肉人。」
「愛情價更高!沒有人可以教我放棄!」話不投機,阿樂便回過頭來,希望尋求子直的認同:「子直正跟女神談戀愛,一定深諳這道理。」
「吓,問我嗎?」子直一時愣住。從前,每當涉及這類話題,他只會事不開己地豎起耳朵,任由阿樂自吹自擂。如今當上焦點人物,不免無所適從。
「說起來,你們私下的約會如何?」哲生出奇地感興趣。「阿翔、朗逸跟我萬萬不願向女子組打聽。三個婆娘會嘲諷我們是八卦公。」
「其實不是特別的節目。」子直整理一下記憶,平靜地數算:「我們逛過兩間博物館,在港大聽過三場講座,又參觀過她的溜冰練習。啊,上月中,我們在油麻地電影中心看了《藍白紅三部曲》的重映。」
「紅白藍?」阿樂的腦袋有點跟不上。「講水客貨的故事嗎?」
「歐洲電影,不懂就住口。」哲生煩厭地答後,又狐疑地謂子直:「老兄,這些都只是普通的社交活動。嗱,某天,筋肉人要開緊急會議,便半請半迫地差我陪霜姐姐看夜場、吃晚飯。我最後還送了她回家。這比你提及的更親蜜,但絲毫不代表我們有任何瓜葛。明白我說甚麼嗎?」
「實話實說,我亦藉故跟阿雪吃過飯,但還是談不上甚麼進展。照理而言,真正的情侶,一定擁有一些深刻、獨特的共同回憶。」阿樂放下紙杯,輕輕擦去唇上的牛奶泡沫。「算了,現在尚且為時未晚。這個聖誕節,你有何計劃?」
「根本不用我計劃。姬絲汀娜一早有了主意。」一說至此,子直不禁托著兩頰,雙目無神,沒精打采。「不知伊月姐跟夢怡胡說了甚麼,她居然提議平安夜晚上,到茶餐廳吃聖誕大餐,更選定在佐敦賣澳洲乳製品那一間。為了過二人世界,她吩咐瑪利亞照顧歌莉,不許隨行。」
「嘩!那一間?隨時留下精神創傷啊。」為了安定受驚的心靈,哲生急忙喝光整杯礦泉水。「據我所知,她的三餐皆由瑪利亞負責。在港大,除了最高級的一間教職員餐廳外,她未曾踏足過其他大學飯堂,更遑論是西環街頭的平民食肆。」
「兄弟,換地方吧。普天同慶的日子,沒必要挑戰魔王城囉。」阿樂也一邊嘀咕,一邊繼續喝甜得要命的咖啡。「重度公主病,非凡人之輩能承受。果然阿雪才是天使。」
「某程度上,她真是一位公主嘛……」子直無言以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