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b 聖夜
「港式茶餐廳的話,彌敦道附近一家叫『金都』的。早幾天在電視上,那個姓陳的甚麼文化人介紹過,記得嗎?」大小姐的脾性,哲生心裡有數。「聞說沙士之後,它轉了好幾個老闆,幸而水準尚可,風格應該符合大小姐的期待。」既然不可能打消胡鬧的念頭,唯有想個補救辦法。
「當真?」現出曙光,子直登時精神一抖。「我說服她改地點!」
瞧著那副天真的顏面,阿樂便知他對這場約會全無概念。一場死黨,不得不再三叮囑:「姬絲汀娜無非希望跟你經歷『新奇有趣』的事。提議雖怪,但她確實有了表示。接著輪到你回應。」
人家語重心長,子直倒是摸不著頭腦。回應甚麼?裝作電視劇的男主角,情深款款地傾吐,我愛你……且慢,愛你的甚麼?姬絲汀娜才貌雙全,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神。然而,與她相處良久,子直終究沒生出任何思春期的獸性與傻氣。一直都是對方嚷著喜歡自己,他真的懷著同樣的濃情厚意?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問題呢。到底他仍舊不信交到這等完美的女友。太夢幻了……這時候,左胸倏地絞痛起來,心房彷似遭千針所戳,教他一時臉容扭曲。指頭不自覺地鬆開了,半杯朱古力倒在地上,嚇得二人即時跳開。
「你……沒事麼?」哲生不知就裡,以為他受不住精神壓力。
「我們不是存心唬你的。」阿樂弱怯怯地安撫。
「不,最近有點累而已。」痛楚剎那消失,恐怕是未癒之傷,問題不大。相較之,約會之事才是難題……他頹然站起來,向櫃台的職員借取抹布。
名曰「平安夜」,但夜幕下的都市熙來攘往,毫不寧靜。氣溫跌破十度,人們紛紛披上寒衣,體型膨脹不少。在水洩不通的港鐵車廂中,粗大的衣袖互相擠壓,更是局促。子直恨不得剝去灰白羽絨風褸,舒暢地袒胸露背。超人體質豈怕西北風!當然,招搖過市之舉,永遠流於幻想。
為免不熟路的姬絲汀娜亂跑亂闖,子直約她在旺角東站會合,又特地提早半句鐘到達。殊不知,一步出闡機,人家已佇立在柱下,專注地留意四方。行人川流不息,她卻輕易地認出了記掛的身影。二話不說,笑逐顏開一邊招著手,一邊蹦跳過來。
「等了很久麼?」明知大家早到,子直還是吐出老套的開場白。
「區區兩小時,不要緊的。」若無其事地答後,她攬著男友的臂,輕輕地拉扯。「出發吧!Go!」包裹毛紡的肢體,格外柔軟溫暖。
姬絲汀娜本已天生麗質,今夜倍加可愛迷人。櫻桃色長毛絨連帽外套長及大腿,胸前掛著兩個雪白毛球,與秀麗的長髮一同晃動。下身則穿著普魯士藍短裙,襯以米色長襪,再加一雙咖啡色短毛靴。悉心打扮配上勻稱體態,再是廣闊的人海,也無從掩蓋這顆明星。太耀眼了。
順扶手電梯而上,步出車站,來到著名的彌敦道上。人流遠多於車站,大家都是肩碰肩地行走著。姬絲汀娜不太習慣,唯有親密地倚著子直。她信任子直,子直則信任手機的地圖——除了彌敦道之外,其他街道大多只是聽過名稱,並不清楚它們的實際方位。經過藥房,轉左,經過金行,右拐,經過另一藥房,左拐,經過另一金行,轉右,再經過夾道相對的金行、藥房……交錯的道路網,像孔明的八陣圖,叫誤入者迷失方向。花了二十分鐘,二人才遙遙望見吊在馬路上方的大招牌:金都茶餐廳,Can Do Restaurant。吁,到了,就在街道中段,金行對面,兩間藥房之間。
「兩位!隨便坐!」
子直一踏入門口,豎起兩根指頭,響亮的男聲旋即回應。是個染金頭髮,年紀未過三十的男子。就是一句過後,他不再理會客人,繼續執抬圓桌上的碗碟。右手肘托著六隻碟、三個碗,左五指夾著四隻杯,瘦削的身型依然應付自如。美中不足的是,湯從碗中濺出,沾污了本已發黃的制服。
市井的傲氣,男女老幼,一視同仁,正大光明。子直見怪不怪,識趣地領姬絲汀娜內進。店內食客十數,空置的桌子有好幾張。寬闊的圓桌剛剛清理乾淨,姬絲汀娜自然想拉出圓凳。豈知子直已走至關公神位旁的卡座,教她得立刻趕上去。子直有何用意?一來,圓桌位處正中,既引人注目,又難保要跟其他人同坐;二來,坐鎮收銀櫃台,身穿棗紅毛衣,似是老闆的中年漢一直盯著姬絲汀娜,眼神色瞇瞇,顯然應盡量遠離。
面對面地坐了下來後,子直迫不及待地拿起聖誕特餐的餐牌。姬絲汀娜則是興致勃勃,不停東張西望。在純潔無垢的藍眼睛中,每事每物都蘊藏奇趣的奧秘。「嘩!中、英、美、德、法、俄、日、意、澳,一應俱全。」單是填滿菜式的主餐牌,足以喚起不絕的驚嘆。「比我家的廚師厲害百倍!」
菜式名目再多,一經「本土化」處理,多鹽多糖加味精,即時世界大同,百味歸一。這才是廚師的真本領——子直不知如何解釋之際,頭髮捲曲,身型圓潤的中年女侍應放下兩杯清水,詢問:「哥仔、阿妹,吃甚麼?」話聲未落,她準備好拍紙簿跟原子筆,聽候吩咐。
按餐牌介紹,聖誕特餐包括餐湯、沙律、主菜、甜點和飲品,不難理解。唯一考慮在於七選一的主菜。「麻煩你,我們要兩份聖誕餐,一份選豬排,另一份……」哲生今早來電提醒,豬排最易烹調,大抵不會無法入口。
「豬排、雞排、德國腸賣光,豬手、雞腿、銀鱈魚缺貨。」語速輕快,信心十足,女侍應對此十八字滾瓜爛熟。
「那麼都選牛排吧。」晚餐時段剛開始,主菜居然七缺六?暗自抱怨後,子直再無深究之意,繼續處理剩下的選項:「配菜方面……都要薯菜。另外要兩個白湯,兩杯熱檸蜜。」本欲問明姬絲汀娜的意願,但最後還是作罷。畢竟她很可能提出西班牙海鮮湯之類的奇怪答覆。
「檸蜜加兩元。」女侍應丟下字跡似符咒的單據後,轉身走了。
親眼睹著女侍應把單子交給廚房後,子直才安心下來。與此同時,姬絲汀娜正埋首研究餐牌上的大串中英菜名。飯類一欄中,「Beef Stroganoff」下面的「Burning taste double rice」究竟是甚麼?文學院高材生一頭霧水。
「喂,例牌豆腐火腩飯、凍奶茶!」
這時,一個頭駛斑白,梳陸軍裝的老漢進來,一屁股坐在圓桌前。其皮膚本已黝黑又粗糙,搭上烏黑風褸、深灰運動褲,形同一團頂著淺雪,於夜中無所依附的黑影。金毛侍應送上一杯清水的同時,收銀櫃檯前的老闆問:「白頭莫,今晚有聖誕特餐,想試麼?」沙啞的嗓子全賴十足的中氣支撐。
「X你,甚麼特餐?豆腐火腩飯啊!」憑一鳴驚人之勢,老漢連珠發砲地反問:「特餐不Y就是平日的晚餐?送些沙律、甜品,就想多收幾十元?X,當我傻Z嗎!」老闆聽後,一臉平靜,僅豎起了右手中指。
「大叔很威武!」人家聲如洪鐘,字字句句迴盪四方,不免引起了大小姐的注意。「阿直,甚麼是『X你』、『不Y就是』和『傻Z』啊?」
「是……那是特殊社群的秘密語呢。」對比阿樂,姬絲汀娜學識淵博,較難欺騙。他只好認真地回憶語法課的內容,把社會語言學術語亂搬一番。早就說,寧可多做功課,不願現場實習!「常人很少用。」萬一她不知就裡,跟若男等吐出「XYZ」中任何一字,瑪利亞必然大刑伺候。
「特殊社群……哦,黑社會!」不知如何思考,總之得出了驚人的結論。兩眼發亮的她傾前身體,壓低聲量,煞有介事地說:「怪不得他一身黑,後腦還有個紋身。」言罷,她抓起了桌上其中一個膠杯子。
「幹甚麼?」子直驚慌失措,連忙按住動機不明的玉手。
「夢怡說,只要有人把杯子擲到地上,所有江湖中人都會站起來,拔出牛肉刀、開山刀,奮勇互砍。」姬絲汀娜握著杯子,理直氣壯地答道。「難得遇到黑社會,人家想看『劈友』。伊月形容得繪形繪聲,很壯觀的。」
「只有老闆會拔刀砍我們。」又是兩個最住損友的傑作,子直氣得差點吐出一串「XYZ」。回頭一望,大漢的後腦僅有一顆細小的五角星,遠遜於他在遊戲機中心見過的青龍白虎。根本不是甚麼黑社會!奈何姬絲汀娜深信不疑。好,將錯就錯,順其思路,大吹大擂:「聽到他點豆腐火腩飯嗎?這亦是秘密語,意味黑幫準備談判。他正等待敵方勢力的代表。」
「原來如此。」姬絲汀娜若有所得,點點頭,繼續監視大漢。料不到半分鐘後,又著急地嚷著:「敵方勢力派人來了!」原來是個中年婦人,穿寶藍棉質背心,頂灰色冷帽,挽著一個土氣的皮革手袋。她在大漢對面坐下,熟絡地跟金毛侍應點了一份粟米斑腩飯,配熱檸檬茶。
「粟米是黃色的,意即色情行業。」出乎意料地,子直覺得這天馬行空的惡作劇挺好玩。「記得馬路上方的招牌中,除了茶餐廳外,還有維多利亞時鐘酒店嗎?大嬸一定是油尖旺的掌舵人。」
「首次到來就遇上江湖風雲!太棒了!」
「香港嚴禁三合會活動,所以談判過程不便直言。」最後要自圓其說,倒考子直的創意。「留意他們怎樣吃飯、喝水,每一舉動都可能是在打暗號。江湖規矩,雌雄爭霸,外人只許遠觀,不准干預。」
是時,女侍應端來熱湯跟餐包。不理兩名年青人有何古怪,她只管快手快腳地放下食物。子直剛把其中一碗遞給姬絲汀娜,飲品、甜品、沙律、主菜都陸續送來了——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沒辦法,二人只能自行執行正確的次序,堅持對抗漠視飲食文化的速食主義。幸好甜品是雀巢雪糕杯,杯蓋尚未揭開,不會太快溶化。
食不言,寢不語。儘管江湖談判很有趣,自少學習禮儀的姬絲汀娜,吃飯時候還是心無旁騖。子直現在最擔心的,是食物的質素。菜式難吃,阿樂會拍案大罵,哲生會打翻桌椅。反觀姬絲汀娜,神情優雅,淡如止水,不喜亦不怒。究竟她能否接受粗茶淡飯?帶著疑問,他也開始品嚐。只有十顆粟米的忌廉湯,還有沙律醬過量,口感硬邦邦的薯仔沙律……味道算正常,可以嚥下。接下來是主菜牛排。配菜薯仔同樣太硬,其他雜菜粒跟胡蘿蔔條亦不遑多讓。至於牛排,不出所料,黑淑汁無味,肉質似橡皮!抬頭一瞧,姬絲汀娜果然雙手握著刀叉,苦惱地凝望大而無用的牛排。
「是不是太韌?我幫你。」子直伸出雙手,示意對方交出餐具。
「不用阿直幫。我不是溫室小花,不會被小事難倒!」想不到一番單純的好意,竟然激起千金小姐的自尊。她使勁地把鐵叉插入肉中,再以餐刀猛力切割。咬牙切齒,鋸木似的,刀鋒一推一拉,轉眼來回百次。鏗——結果,牛排連同整隻圓碟一分為二。
子直頓時傻了眼,姬絲汀娜也自知闖禍。窺視四方,店內主客未見異樣,大概聽不到任何奇怪響聲。「我有辦法。」她連忙豎起指頭,點一點杯中的清水,再沿斷縫慢慢一畫。靈力驅使水結成冰,暫且縫合了圓碟。
有驚無險,繼續吃飯。懷著謹慎至上的態度,二人終於平安地清光最後的雪糕杯。「走吧,好嗎?」子直硬是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那邊還在談判。」姬絲汀娜一臉失望,反覆按住圓碟的裂縫,企圖維持冰雪的低溫。「啊,掌舵人要走了。」剛巧,中年婦人吃飽,便站了起來,到收銀櫃台結帳。至於同桌的大漢,則任由凍奶茶擱在一旁,悠閒地望向牆角上方,觀賞著電視正在播放的肥皂劇。
「談判破裂了!掌舵人準備『拖馬』,待會殺回來。」中年婦人肯定一去不返,子直只好使出殺手鐧:「一旦爆發械鬥,警察就會出動。屆時要協助調查,我就無法跟你一邊散步,一邊談心了。」
「那麼馬上走吧!」一提起「談心」,姬絲汀娜興奮不已,迅即改變主意。
子直舒了一口氣。為提防老闆的色心,他差姬絲汀娜到街上等待,自己前去結帳。茶餐廳的可敬之處在於從不收取加一服務費,並時刻透過行動鼓勵客人不付小費。聖誕特餐,一份一百二十八元,檸蜜加二元——區區二百六十大元,即能與女神共度平安夜,恐怕是天下少男無法想像的。
佳節之夜,街上總是人山人海。子直一走出茶餐廳,就差點撞倒一名挽著母親手臂的男童。慶幸反應夠快,不至惹事。來往不絕的身影阻擋了視線,他霎時間找不到姬絲汀娜。眾裡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欄柵處——就在馬路彼方的街燈下。倩影此刻充滿光采。
事前跟盧管家約好,車停在染布房街。於是,二人牽著手,朝東鐵站的方向漫步。說過要談心,但最後,彼此都一言不發,只踏著一致的步伐,感受對方的呼吸。教會的佳音也好,喧鬧的市聲也好,外界都入侵不了只有你、我的甜蜜領域。宇宙彷彿回歸了原初的寧謐狀態。走著走著,直至來到麥花臣遊樂場外的廣場,姬絲汀娜突然停下來,說:「只餘下一個環節,今晚就圓滿了。」
「是禮物嗎?」子直猛然記起這難關。「我打算明天才送給你……」
「是Kiss啊。」她撇著嘴,不滿地糾正。「若男姐說,情侶愛在聖誕深情一吻。盧管家囉嗦,不能被他望見我跟男生親嘴。」語畢,她轉身面向子直,閉上雙眼,腦袋微微後仰。一切準備就緒,只待對方。
突如其來的苛求,嚇得子直失措。淡紅的薄唇、白皙的膚色,以及柔美的長髮,淡妝濃抹總相宜。人家主動獻身,何不攬著纖腰,瀟灑地親她的嘴?你已經站在天地的中心,銀河星辰都為你閃動。心聲隨情慾而起……可是,雙腳卻是牢牢地黏著地面,始終提不起來。懊惱的一刻,一把陌生的聲音徘徊於腦海:孩子啊,太稱心滿意,太莫名奇妙,太虛幻無稽。
「啊——」
胸膛又生劇痛,他登時呻吟一聲。四方途人一聽,不約而同地側目而視。姬絲汀娜當然也立刻睜開眼睛。眼見對方臉容扭曲,馬上焦急地問:「阿直,你還好嗎?」幸好,一如上次,痛楚瞬間消逝,沒有大礙。只是呼吸變得不穩,他不得不背倚旁邊的鐵絲網,休息片刻。
「鈴鈴——」
電鈴忽地響起,子直掏出手機。竟是二哥志武的來電。照道理,他如今不是於醫院當值,就是到酒吧狂歡,怎會記起弟弟?帶著疑惑撥動了接聽鍵。料想不到,線路一接通,志武即刻說了一大段話。好不容易,他才理解清楚語意,接下來的就是面臨山洪暴發的錯愕。
「甚麼?嫲嫲……別開玩笑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