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a 喪失
「Uncle、auntie,請節哀順便。」年青俊朗的主診醫生微微鞠躬,平靜地轉身離開了。二哥志武果真交遊廣闊,遠至港島東區醫院,也能碰上大量相熟的醫生、護士。從兒科到腫瘤科,男男女女的臉孔,伴隨重重覆覆的安慰語句,來了,去了。
子直一臉木然,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由得散漫的目光遊走於木門敞開,烏燈黑火的病房內。肺部感染引致急性器官衰竭——腦細胞短路,理解不了任何字元。明明月初才見過,明明只是幾聲咳嗽,明明嫲嫲比他堅強……奈何逝者如斯,不舍晝夜。隕星不再發亮,停頓的心臟不再跳動。
「美國聯儲局的記者會剛結束,我和媽媽要回公司開視像會議。」華龍一邊瀏覽手機的網上新聞,一邊囑咐兒子:「阿文、阿武,餘下的手續交給你們了。如要簽文件、付費用,你們隨時聯絡田秘書,我會把空白的支票和授權書交給他。」語畢,他披上度身訂造的西裝外套,急步起行。略見微絲血管的眼球,一直聚焦於五點五吋的屏幕。
「時候不早,你們都早點回家休息。」麗鳳也急忙拉上手袋的鏈扣,掛在肩上。「新界路遠,子直跟哥哥回跑馬地吧。」摸過子直的腦瓜後,她從速追上丈夫。成功的職場女性,哪怕腳踏三寸鞋跟,也不許落後於人。
待夫妻的身影遠去以後,大哥志文才開腔:「其實我回中環辦公室一趟。趕過來時忘了取案頭的文件。關乎假期後開審的貪污案,不容有失。」小事一宗,固然不是存心隱瞞母親,不過不欲阻她起行而已。將心比己,每次前往法庭的時候,他也不與願為任何人事浪費分秒。又不是三歲小兒,總之手續辦妥,弟弟安全回家,自然無人過問。
不等兩名弟弟回應,志文已挽著公事包,穿越區隔病房範圍與公共通道的大門。橐橐,皮鞋踏在光亮無垢的純白地板上,節奏響亮有致,迴盪不絕。直至遠處的升降機門關上,室內才復歸應有的寂寞。
「杜大狀貴人事忙啊!」大哥強行推卸責任,志武當然不滿。自己何嘗不是錯過了結交高層的聖誕酒會?但無從否認,醫院內的大小手續,全家上下都不及他清楚。「子直,我先跟當值護士長交待兩句,待會載你回家。」沒辦法,夜深人靜時,總不能丟下弟弟。
「為甚麼……」子直卻是牛頭不對馬嘴,只管兩手按膝,頹然垂首,抽抽答答。「爸媽也好,哥哥也好,為甚麼你們全都這麼淡漠?」
「哪裡淡漠?我們不是都來了麼?」歇斯底里的病者親屬,外科醫生習以為常。弟弟終究年輕,又帶點傷春悲秋的文人習氣,怪不得的。「嫲嫲本身年事已高,又曾經中風,免疫力難免不足。」
「你們不要把事情視作理所當然!」子直聽得氣憤,不禁厲聲斥喝。淒淒戚戚,淚流不止,一滴一滴地沿臉龐滑落。守在櫃台的護士見之,不敢貿然斥他吵鬧,一時左右為難。
「生死有命,強求不了。嫲嫲見你這麼軟弱,肯定死不瞑目。答應二哥,哭過以後,挺起胸膛,重新振作,勇敢面對明天……」
「像你們,工作的工作,玩樂的玩樂,若無其事,一切如常嗎?丘比特離開時,你們自命清高。現在輪到嫲嫲,又擺出這副模樣!」頭頭是道的老生常談,在子直耳內,一律淪為連篇鬼話。「是我們的嫲嫲、媽媽的奶奶、爸爸的媽媽!」正是激動,胸口再度絞痛,惟皮肉之苦,難以與淌血的心相題並論 — — 根本分不清痛苦的源頭。
「丘比特?」久違的名字,教志武愕然。原來這孩子的傷來自那麼遙遠的日子。「原來你仍未放下那件事?」儘管同為當事人,他卻無法憶起相關的畫面,彷彿被拒於那個僅餘下弟弟的時空之外。事到如今,除了默然坐下,凝聽無力又無聲的控訴,他再無主意。
「你是知道的,這世界虧欠了你。」混亂的思緒之間,憂鬱的聲音無緣無故地響起。非男非女,莫知其名,卻是精切地撼動了傷痕累累的心房。「你,杜子直承受不了……我,杜子直承受不了!」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就是因為這句祝福語,文約翰堅持聖誕跟元旦乃同一回事,大家只准慶祝一次。到底,從茶點飲品到燈油火蠟,舉行派對的支出通通歸入員工福利,對支部的預算構成不少壓力。不過,管理層的煩惱,位居下層的年輕人豈會關心?及時行樂,方為大道呢!在控制室後方的長桌上,蛋撻、蘋果批、葡萄鬆餅、黑森林蛋糕整齊陳列,肉醬千層麵、菠蘿香腸串、意式薄餅、煙肉薯蓉、雞翅膀、烤肉丸、汽水、果汁,一應俱全。
「阿雪,吃蘋果批嗎?新鮮出爐的。」派對甫開始,阿樂搶著大獻殷勤。心儀對象的口味喜好,自當事先打探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中學讀了六年中國語文,最大的收穫莫過於這句古語。
「謝謝。」帶著微紅的臉頰,阿雪靦腆一笑,雙手接過圓碟。
「喂,是誰放你進來的?」猥瑣的狼相,總叫哲生火冒三丈。忍無可忍,先大喝一口有汽橙汁,繼而罵曰:「這分明是保安漏洞!」
「真是寡情少義。」阿樂不以為意,隨手取了一件黑森林蛋糕,一小口一小口地悠然品嚐。「寒假以來,我每天在此幫手,朝九晚五,勞苦功高。賞我一件蛋糕並不為過,豪哥同意嗎?」
「在我面前,誰敢以『勞苦功高』自居?」形形色色的飲料當前,阿豪依舊不為所動,一心鍾情黑咖啡。咖啡因成癮已久,泥足深陷,至死不渝。「但多虧這發情的笨蛋,我才保住深宵時份的私人時間。司令最愛佔人便宜,有人送羊入虎口,死不足惜。」
「聽到了沒有!」顯然字字都包含輕蔑,阿樂卻如蒙受褒獎般,一臉得意洋洋。「多餘的不是我。」目光一轉,直投向長桌的彼端。歌莉正是一屁股坐在圓椅上,開懷地大吃大喝。骯髒的左手拿著蛋撻,油膩的右手捧著薄餅,口裡還咬著大塊鬆餅,應接不暇,忙碌得很。
「小丫頭怎麼丟下主人,獨自行動?」伊月同樣看不順眼。
「家裡太悶了!哥哥不理我。」歌莉理直氣壯地回答。「更重要的是,歌莉期待大家的禮物!」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個不停,似是在模仿動畫或寵物節目的技倆,妄圖展現惹人憐愛的氣質。
「沒禮物給你!」阿翔與朗逸即時同聲反駁。的而且確,眾人由始至終見到的,只是個貪得無厭的小鬼頭。
一年一度的派對,子直卻為傷痛所困,無心出席,大家豈不可惜。奈何這是至親之喪。同伴也好,好友也好,聽起來親密的關係始終存有底線。到底是外人罷了,所謂分擔顯然是不明人情世事的的妄言。
「說起來,直直還好嗎?」夢怡伸出短小的舌頭,舔著烤肉丸上的日式照燒醬。「足足幾天沒有見過他了。」派對後緊接尖東海旁的街頭表演,她索性提早換上模特兒公司提供的服裝——翠綠連身短裙,配襯鮮紅毛絨外套,下加白毛長靴,胸前掛著鈴鐺,頭上頂著亮銀色蝴蝶結。乍看之下形同一株聖誕樹,傻兮兮的。
「哥哥跟平日沒甚麼大分別。不是看書,就是發愣。」歌莉一口氣把整個蛋撻塞進櫻桃小嘴中。「我的哥哥可不會被小小挫折打垮!」酥皮和蛋漿填滿了口腔內的每一寸空間,口齒難免不清。
瞧見那張志得意滿的嘴臉,一直埋首吃甜點的小蓮都要搶白:「換而言之,你從未想過替主人分擔甚麼。」只要信心滿滿,萬事皆可不管,腦筋靈活得叫人折服。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子直甘願容忍她呢。
「我正是替哥哥分擔消化不良的風險!」小丫頭倒是不畏譏諷,釘嘴鐵舌,依然故我。「還有雞翅膀和菠蘿香腸串嗎?」難得主人不在場,更是變本加厲的大好時機!
大家吵吵嚷嚷,唯獨姬絲汀娜孤形單影,悶坐在角落的沙發上。蒼白的十指捧著玻璃杯,乾燥的薄唇銜著飲管,可惜無心吸啜。足足半個小時了,橙汁的水位原封不動,香甜的味道早已消散於微冷的空氣中。幸虧瑪利亞尚在廚房協助阿霜。忠心的女僕一旦望見這副容態,定必難過又愧疚。
「小公主怎麼樣?相思病發?」
若男握著亮麗的銀色鋁罐,在她身旁坐下來。拔開拉環,仰起頭來,提起手腕,黑褐色的無糖可樂咕嚕咕嚕地流入喉嚨。比起疊在長桌上的,這一罐乃直接取自咖啡店的雪櫃,格外冰凍透心。「有否打電話給他?」胃裡的二氧化碳過多,沿食道一湧而上,教她忍不住打了個嗝。
「好幾次打開了電話的聯絡人目錄,但最後都放棄了。」姬絲汀娜放下玻璃杯,落寞搖首。「總是害怕接通以後,只聽到阿直客氣地說『沒事』、『謝謝』之類的話,就像在應付一個可有可無的普通朋友。」
「傻妹,只是普通朋友,子直就不會兩度飛身救你。你心知肚明。第一次是硬邦邦的水泥地,第二次是雨中的泥坑,不相伯仲。」打嗝不是壞事。肚皮一縮,嘴巴一張,胃氣、冷空氣、冤屈氣通通傾吐無遺,痛快又舒暢。可惜千金小姐幼承廷訓,不可能理解失儀的舉止。
「母親大人離世時,親友的慰問源源不絕,但我當時只覺得又倦又煩。兩年後,父親大人再娶,更令我相信寂寞和悲傷將無止盡。直到那個夏天,我遇上了阿直。他為了挽回我的寶物,拼命爬上老榕樹。那一刻,我赫然發覺,世上還有人願意明白我,支持我,守護我。阿直撫慰了久未癒合的傷,還創造了勇氣和夢想……」
「因此,現在角色對調,你沒信心回報恩情。」若男一瞄,馬上留意到那雙沈醉回憶的藍眼睛。若有若無的淚光,苦甜交雜,欲語還休。「想要的不是單向的傾慕,而是彼此對等的戀愛關係,對不對?」
「硬是覺得跨不過我們之間的距離。牽手也好,相倚也好,始終無法實實在在地抱緊阿直的心。」姬絲汀娜垂下手,抓住擱在裙擺旁邊的禮物盒。「聖誕節本是打破隔閡的機會,誰知上天傳來噩耗。」A4紙左右的大小,收藏著未知的真心誠意。印上純白雪花圖案的鮮紅花紙,恰似融和了她的冰與他的炎。外面再繫上一條淡金色緞帶,更是緊密穩妥。
「既然艱難如此,」若男煞有介事地放慢語速。「不如及早放棄?」
「不,我不會放棄!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姬絲汀娜急得跳起來,大聲嚷嚷地澄清。可惜一鼓作氣過後,哀愁的漣漪轉眼泛起。「問題是……不過是……『你沒法愛我,不管你再怎麼努力,你痛苦地愛著你對我的愛,而你對我的愛卻不愛你。』Franz Kafka曾經這樣說。」內心再倔強再自信,也敵不過稱作「現實」的考驗。雙腿一軟,腰骨一傾,迫使她再度倒在沙發上。
「是啊,世界從來都是殘酷沒趣的,容不下甚麼公主、王子。」若男故作苦惱地向後一倚,把手肘架在沙發背上。「但照理而言,世上也不可能有龍、魔物、超能力和秘密組織,不是嗎?」
「若男姐……」粗中帶柔的弦外之音,姬絲汀娜霎時間似懂非懂。
「下三流的奇幻故事,還計較甚麼人情世故!」罐中汽水所剩無幾,若男索性昂首閉目,一飲而盡。「既然一心要當幸福小公主,就給我任性到底,怎樣也不放過最愛的王子殿下。」無糖配方淡而無味。反正從來不奢望籍此吸取任何營養,當初何不痛痛快快,選擇可口又可樂的原味配方?
「任性到底,怎樣也不放過……」姬絲汀娜暗自唸了幾遍。本為千頭萬緒所縛,如今順著人家的點化,腦筋一轉,乍然望見了一抹悅目的曙色。「我明白了!謝謝你啊,若男姐!」一聲吶喊,響徹四方,愁雲盡散,精神抖擻起來。「人來,本公主想吃美味的蛋糕!」真的是醍醐灌頂?天知曉。
「自己過去拿!」大小姐樂極忘形,為人大家姐的忍不住出手教訓。捏著那回復了光彩的臉頰,痛得她怪叫一聲。眾人見之,一律忍俊不禁——憂心了大半天,總算放下心頭大石。要知道,失志沮喪的王子,最需要的正是深愛著他的公主。假若連公主也倒了下來,那麼整個童話就會土崩瓦解。
從未試過這麼怨恨除夕。三、二、一,呯!呯!呯!過去二十四小時,璀璨的煙火與不絕的狂歡,從國際換日線的東邊開始,連綿整整四十萬公里,最終圓滿地從西邊返回界線。全球七十幾億人類,不計錢財,不講種族,不問階層,不分男女,同心協力幸災樂禍——新一年的起點,正是嫲嫲在滾滾塵世的終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