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b 夢魘
深淵狹窄，陰冷寂寞。洞口遠在萬丈之上，日光顯得微弱，感受不到一絲暖意。沙塵已經覆蓋了半個地球，這點光芒早晚不保。汪洋、浮雲、高山、星海、花鳥風月、草木蟲魚，天與地的一切，恨不得立地起飛，再一次張手抱緊它們。可惜龍翼為玄鐵鎖鏈所縛，逃脫不了。
「陰影龍太昊，在皇天之名下，給吾等從實招來！」
「萬惡的天外能量蠶食吾星，致使泥土乾涸，江河枯竭，灰塵遮天蔽日。滅脆生機之力，與爾之黑暗力量明顯如出一轍。快說！爾等之間有何關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朽的聲線一唱一和，回響於岩壁石縫之間。天官龍帝堯、地官龍帝舜，兩個混蛋中氣十足，竟敢訛稱老病，不肯以長老身分趕上前線？要不是他們耍賴，打亂此地的戰事部署，那個好心人就不用千辛萬苦趕來營救！
「小子，緘默毫無意義。」鍛造龍魯班，玄鐵鎖鏈正是他的傑作。
一堆瘋言瘋語的，妄想胡鬧到甚麼年歲？煩囂喧鬧，欺人太甚了！我舉起頭來，準備怒吼反駁。豈料，迎接我的是一幅驚人的景像——白日底下，八個影子駐足於洞口邊緣，井然有序地圍成一圈，嚴厲地俯視著囹圄中的我。是整個戰區的主力人員，除了……
「諸位朋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伴隨爽朗的叫喚，太陽中央出現了一個小黑點。迎著清新的雲氣，黑點瞬間擴大成宏偉的輪廓。強壯有力的龍翼、尖銳亮麗的利爪，配上宛如長蛇的身軀，堪稱完美的英雄形象。烈火龍伏羲，我的伏羲，昂然登場。
「伏羲，別妨礙審問！」青芽龍句芒不懂禮貌，總是粗聲粗氣。「三日前之攻防戰中，大家有目共睹，太昊的黑暗激活了天外能量。」
「各位誤會了。余早已再三說明，太昊之力量源自兩儀，象徵太極之陰性位置。陰者，為地、為冬、為寒、為死滅……」
「依吾見，其所有乃天外能量！」昆生性陰毒的神翼龍飛廉。回想起來，正是他鬼祟地從旁伏擊，我才會失手就擒，落得如斯田地。
「諸位不要爭辯，免傷和氣。的確，證據不足，不當一口咬定太昊勾結天外能量。」水仙龍大禹，最愛佯裝中立，自以為一口斯文語氣很具說服力。根本是個偽君子。「但同樣不爭的是，其存在有利天外能量，變相置吾等於劣勢。現在暫時囚禁他，未嘗是情非得已的做法。」
「諸位向來戮力同心，出生入死，豈是一句『情非得已』就能把舊情一筆勾銷？想當初，太昊乃自願到此險地！其赤誠之心毋容置疑！」
沒錯，伏羲當日一聞此地失守，即奮身前來營救。生來智勇雙全，注定成就大功業，誰都阻不了。我唯一做到的，就只有借出一臂之力。
「伏羲哥，吾等就是怕汝為難。」閃燃龍祝融，自恃同為火龍，時常跟伏羲攀附關係。哼，小小火苗，不許跟滔天烈焰相題並論！「各族戰士皆以大哥馬首是瞻。大哥若然徇私，只怕招來閒言，有損士氣。」
「敢問功德無量的『英雄龍王』，可曾懂得『大局為重』四字啊？吾星眾生之安危與此怪胎之委屈，輕重顯然易見。既負領袖之責，就敬請保持頭腦清醒，千萬不要感情用事。」數最可憎的，定當是寒冰龍絲卡蒂。西北雪國的貴族，受命南下支援貧弱的戰區。殊不知伏羲介入，以壓倒性的實力奪得領袖之位。不甘嫉妒之心，我一下看穿。
「余未敢忘卻許下的誓言，必不惜一切拯救眾生的家園……」
「既然如此，則以大禹所議為是。」帝堯一錘定音，振翅而起。其餘七者亦無爭論之意，默不作聲，一一離去。
「太昊，別擔心，暫且忍耐。余定當盡力遊說，還汝自由！」
嗯，放心，我絕對相信你。生而為龍，金木水火土，我在五行流轉中無一所屬。甚麼直通陰陽的奇蹟，甚麼主宰死亡的威能，最終換來的只有同族的白眼和猜疑。真的，幸而遇上了伏羲。長久以來，唯獨你願聆聽我的苦衷，接納我的異狀。你的存在成為我的希望。你是英雄，我的大英雄！
不過，凝望漸去的背影，為何硬是懷著不祥預感……不，這不是預感。往後的事情，我實實在在地經歷過。斗轉星移，他不曾回來，不曾說服過那幫小人，不曾想過救我離開。騙人的！都是騙人的！伏羲背叛了我！
「回來啊！」失喪的嘶叫中，太昊驚醒過來，掙開了眼簾。朦朧的煙霞凝滯不動，漆黑中略見橘紅的天幕靜謐無語。一個風蕭水寒，星月黯淡的夜。身下是堅硬的地磚，害他腰背酸痛，不得不曲身而起，伸展一下筋骨。放眼環顧，四處蓋了幾間無窗小屋，屋內傳來機栝運轉的聲響。屋後則是更高的圍板，密不透風，卻有絲絲強光從隙縫處滲透進來。
「陰影龍太昊名不虛傳啊。隨便做個噩夢，受點驚嚇，靈力立即飛瀑瀉地似的，生人勿近。」路西法佇立在圍板上，雙手插袋，背對著他。
「吾於久遠的夢中記起許多往事，包括汝之真身，污穢之物。」正是滿腔鬱結，無可抒解，何不攤開注入靈力的左掌，大鬧一場？
「污穢？呵，對比人類，簡直是小巫見大巫。」路西法倒是輕鬆，冷笑了兩聲。「歡迎蒞臨我城的巴別塔。在你毒打我之前，不如先欣賞一下眾龍捨身就義的回報。此處風光更勝樓下的觀景台啊。」
葫蘆裡賣甚麼藥？他窺探了那夢？無論如何，這提議勾起了興致。太昊收起手掌，側身躍向小屋壁上，再借力翻身跳上圍板。最高處的風力雖凜冽，幸而下肢穩固，無礙著地。路西法目不轉睛地放眼俯瞰，他便疑惑地朝同一方向張望——震驚……實情是惶恐。萬家燈火，輝煌如晝。夜幕寂寥，竟是因為銀河星海都被扯落地上。海岸線筆直得荒謬，密集的建築物彼此擠壓，彷彿即將失去平衡，倒入死水中。深深吸氣，空氣夾雜異味與有毒的微粒，迷失於曲折狹窄的道上；靜靜聆聽，生硬的喧鬧聲此起彼落，飛花落葉、流水遊魚卻是虛弱得無力呻吟。
「經上記著說：『來罷，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從此，人類『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有形之物不夠偉大，那麼我們盲創造無形的概念吧。」路西法張開了雙臂，竭力仰首，高聲呼喊。「道德、社會、文化、政治、律法、經濟……人類努力建立規則，同時致力破壞規則，帶著周而復始的虛妄自虐成狂。嫉妒、傲慢、憤怒、怠惰、貪婪、暴食、色慾，比螻蟻更螻蟻，比禽獸更禽獸！眾龍寄望的，就是這麼低下的種族！」
「住口，毋需多言！吾深明汝之目的。」太昊冷然瞄了對方一眼。「吾乃主宰天地之龍，絕對不會跟污穢之物合作！識趣的話，盡快消失。」
「吾乃主宰天地之龍，絕不會跟污穢之物合作！識趣的話，盡快消失。」太昊斷然拒絕魔人的提案。他不需要幫手，也不會找到幫手。從那個遙遠的時代起，黑龍的生命就注定如此。
「無所謂，你們一族有多固執，我早有見聞。」路西法點一點頭，左手指向維港對岸的香港島，右手掏出西裝口袋的智能手機。「說起來，記得那個位置嗎？眾龍當日把你囚禁在該處。時至今日，深淵填平了，但這個城市尚稱該處為『大坑』。」
「不懂何謂『盡快消失』嗎？」太昊咬牙切齒，再度亮出掌中電光。
「星球的記憶是永恆的。百多年前，瘟疫爆發，恐慌的村民馬上祈求傳說中的神龍打救。習俗流傳至今，神龍大名流芳百世。知道活動的名堂嗎？」路西法不理警告，繼續娓娓道來。食指在螢幕上輕輕一掃，打開媒體庫，再點選唯一一張圖片。「名曰舞．火．龍……」
「住口！住口！住口！」不待對方展示，太昊勃然揚手一掃，手機登時脫離物主的指掌，自百層高處墮下，沒入燦爛的燈火中。眼不見為淨？不過，剎那間，銳利的龍目其實已經瞥見那個全身插滿香燭，英明神武的姿態。英雄龍王，在摯友的牢獄上接受萬世歌頌。呸，他只是個滿口謊言，賣友求榮的負心漢！世人就聽不到殘留地底的哀歎？他們都厭棄黑暗之子？
「若男姐，在這邊！」
是時，手握三叉戟的姬絲汀娜踢開上鎖的鐵門，跑上樓梯。若男、伊月跟夢怡帶著一身結晶，喘噓噓地緊隨於後——話說大小姐等不及高速升降機，於是二話不說地轉入後樓梯，一口氣直闖天台。夢怡尚有一雙蝶翼，倒是若男跟伊月別無他選，得依賴雙腳，硬著頭皮克服百層征途。
「今次終於不是雄性動物了。」路西法泰然回首，掩嘴竊笑。昏迷的太昊放出了大量靈力，被敵方發現實屬意料中事。
「傳聞中的異型西裝友，聞名不如見面。」伊月拭去額上的汗珠，大幅度地跨步轉身，籍離心力揮出蠍尾，矛頭直指對方胸口。
「女生可懂矜持？」路西法蹬腿一躍，俐落地落在眾人身後。腳一著地，八根觸手即自其影中冒起。八對四，綽綽有餘。誰知尚未動手，翠色鱗粉已伴著夢怡的舞步漫天降下，觸手沐浴其中，動彈不得。
「抱歉，這是女權的年代！」若男亮出雙刃，輕鬆砍斷觸手，再順勢迎面直擊路西法。對方及時側身閃避？沒問題，保持貼身的優勢，再來一擊吧！如是者，蒼藍刀光未有間斷，招數愈趨凌厲，終於迫得路西法急步倒行，愈退愈後——正中下懷，大小姐可以放心應付太昊了。
另一邊廂，姬絲汀娜舉起三叉戟，槍尖指向太昊，喝令：「馬上把阿直還給我！」外表確是分毫不差，難怪哲生和阿樂摸不著頭腦。可是，她異常肯定眼前的不是子直。那眼神、那殺氣、那惡意，太陌生了。
「尚要問多少遍？杜氏孺子不復存在。」太昊一臉不耐煩。「寒冰龍絲卡蒂一向妒忌伏羲，幾次設計坑害他。汝作為其傳人，卻喜於與杜氏孺子出雙入對，諷刺可笑。絲卡蒂泉下有知，定必責汝數典忘祖。」
「寒冰龍的想法，與我無關。我對阿直的心意始終如一。」姬絲汀娜不假思索，旋即反駁。「膽敢侮辱少女的真愛，死不足惜！」
「愛？不可救藥的窩囊，值得汝垂愛？」太昊忽然面露慍色，一蹴而下，步步迫近她。「杜氏孺子的恐懼，汝知否？終有一天，春秋大夢到達盡頭，汝將狼心拋棄此痴心妄想的傻瓜，欣然回歸貴族世界。」說至咬牙切齒，他單手捏著白皙的脖子，使勁一揪，教她雙腳離地。
指甲的大小、骨頭的長度、皮膚的紋理，還有關節上的薄繭，一切都似曾相識。這是子直的手。牽著她的溫柔，欲殺她的寒意，過去與當下的矛盾剎那間交纏起來。眼角冒出淚水，手抖得連三叉戟也丟了——再強的敵人也嚇不倒她，唯有由這條臂造成的傷害，是前未所有的可怖。
「姬絲汀娜！」若男一行人見狀，當然打算前去解圍。惟路西法趁著鱗粉濃度略為減低的一刻，指揮八根觸手分頭出擊，抓住蝶翼、蠍尾和刀鋒，再施以蠻力，一下壓倒了她們。
「清算罪孽吧！」太昊再加發勁，五指深深陷入了皮肉，勢將粉碎頸骨與喉嚨。呼吸困難，意識朦朧，少女的視線中僅餘下憧憬的他。
「阿直……阿直……阿直！」
想再見到你，想再牽著你，想再擁抱你，無論如何，不惜一切……剎那間，姬絲汀娜感到神志一抖，渾身是勁。她立地抓緊太昊的臂，以此為支點，讓雙腿借力一踢。不偏不倚，正中下盤呢。太昊頓然呻吟一聲，身體發軟，鬆開了手。
「哈，好無情啊。」實實在在的痛楚，換來的居然是扭曲的笑意。太昊向後騰踔，重新登上圍板頂端。攤開了左掌，要招來電光？不，派頭不夠。靈力傾瀉而出，化成黑氣纏繞全身，最終匯聚在左腕上。
「要『熔鑄』武器？」姬絲汀娜忙於喘息，卻也感應到膨拜的靈力。
不出所料，結合起來的黑氣瞬間凝固，變成一枝短管火槍。亮黑槍管配上白銀龍型雕飾，手柄鑲嵌了晶瑩的紫石。事宜不遲，他朝天舉槍，扣下板機，閃爍的紫色彈丸一飛沖天。呯——彈丸上至高處，轟然爆裂，藏於其中的能量化成鐳射光點，數以百計，流星雨般灑落四方八面。
全力的一擊，非同小可。路西法連忙控制觸手放開獵物，集合成保護傘的形狀，趕回主人頭上。三名少女也無閒深究，慌張地竄入大大小小的通風喉管之下。倒是姬絲汀娜尚未恢復過來，霎時間無力奔逃。
「大小姐小心！」千鈞一髮之際，瑪利亞從三叉戟變回人型，飛身擋在主人面前。這一刻振臂召喚冰盾，下一刻光點已經著地。轟隆！地磚粉碎，牆壁裂開，喉管薰黑斷開。奈何精靈的靈力終限，瑪利亞就算竭力而為，冰盾終究有所不及。三道裂痕從邊緣開始，急速擴展……砰，盾牌應聲瓦解，她也乏力地雙膝跪下。大難臨頭？幸好，光點剛巧全數落盡，無以為繼。
「帽子、手杖、電話，消耗太多了。」局面愈來愈亂，不宜久留。路西法掃一掃兩袖的灰塵，悄然帶著觸手潛入影中。
硝煙自槍管冒出，悠然上昇，融入漫天煙霞。「決定了，決定了……」太昊咧嘴露齒，顴骨微微鼓起，擠著彎曲的眼眶。目下四人的狼狽相，喚起了壓抑不住的愉悅。「伏犧深愛眾生，不惜獻身。既為摯友，吾誓以同等決心撥正反亂！他日煉獄臨到，英雄龍王定必憶起遺忘的承諾！」狂吼過後，他後傾身體，面不改容地乘風墮下。
「阿直！」少女再是拼命呼喚，亦無從挽回眨眼消失的身姿。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