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a 傷痕
光管明亮，冷氣清寂。主僕二人在潔白的單人床旁邊並排而坐，靜待侯醫生前來檢查傷勢。若男一行人到底跟路西法打了一場，療傷過程要多花一點時間。無所謂，反正愁緒迴繞胸臆，少女正欲尋求一刻寧謐。
「杜氏孺子的恐懼，汝知否……」
聲線深深植入了腦海，既熟悉，又陌生；很親切，很可怖。終於，姬絲汀娜按捺不住，一頭伏在瑪利亞的小腹上。她固然知道，瑪利亞以一己靈力抵抗重擊，肯定苦不堪言。只是，任性的臉蛋堅持緊貼著柔軟的女僕圍裙，略帶恐慌地沐浴於布料底下的微弱暖意。瑪利亞倒是一言不發，輕輕拂撫雛鳥一般的腦瓜。生而為冰雪精靈，心卻是溫煦如白日，恰似冰之少女對火光的傾心。只要是你的信念，我會支持到底——她肯定，胡夫人要是尚在人間，定當這樣安慰女兒。從何得知？此魂此身俱是鐵證。
自動門敞開了，是侯醫生？誰料，映入眼簾的卻非凌空的地中海與下傾的啤酒肚。「侯醫生分身不暇，約翰拜託我過來看一看。」居然是從不過問基地事務，專心當店長與人妻的阿霜。她挽著一直擱在咖啡店儲物櫃的藥箱，平靜地走了進來。
「我補充好靈力。至於大小姐……」瑪利亞的視線尷尬地緩緩下移。
「我也沒有大礙！」姬絲汀娜急忙挺直腰板，整理額上散開的髮絲。
「軀體的傷痕不足為患，但割破心房的那些呢？」阿霜把藥箱放在床邊的茶几上。「別以為霜姐姐只躲在廚房，對地底的事一無所知。」
「真的沒問題呢。我可是龍王啊！」姬絲汀娜揮著手，搖搖頭，又驅使嘴角上揚。奈何臉部肌肉集體抗拒大腦的主宰，賭氣似的繃緊起來，就算竭盡全力，也只能展露生硬的一笑。
「若男又好，哲生又好，你們全都愛逞強。受了挫折，怎麼不老實擺出一副失意的神情？」解開鎖扣，翻開蓋子，箱中竟湧出一陣白茫茫的冷氣。「只顧裝腔作勢的話，太對不起美味的甜品了。」阿霜拾出了兩個五百毫升左右的玻璃瓶。包裝紙清楚介紹：北海道360牛乳布甸。
「霜姐姐，其實……」姬絲汀娜雙手接過一杯布甸，欲語還休。拔去塑膠蓋掩，左手握著冰凍的瓶子，右手執起附贈的即棄小匙，小心地插入純白軟滑的布甸上。乘著張開雙唇，準備淺嚐的一刻，她再開腔：「被太昊捏住頸項時，我清楚認得，那是阿直的手。雖然不知怎樣解釋，但我認為阿直一直都在我們眼前，沒有失蹤。」言罷，馬上把小匙送至舌上，讓無力的嘆息混和在清甜的乳香中。
「就算屬實，當時支配著那個身軀的亦不可能是子直。」阿霜也在床邊坐了下來，伸手繞過姬絲汀娜的後頸，輕按其肩。「子直不會傷害你。」
「問題是，我傷害了阿直。我……我一腳踢中他的下盤。」姬絲汀娜愈想愈不安，不禁垂著頭，抽抽答答。「蠻力無情。稍有意外，我們的奧運代表隊如何是好？」
「吓？代表隊？」阿霜聽得一頭霧水。幾秒過後，腦筋一轉，好不容易才掌握到傻話一般的語意。「你們的家庭計劃真長遠……」啼笑皆非，害她一時間無從應答。
「大小姐，別再做欠缺生理常識的白日夢。」每小時一次的妄想，瑪利亞無心認真看待，只管吞下美味的布甸。
糊里糊塗的對話，令氣氛變得怪異……不要緊，甜點在手，大家索性不再發聲，埋首享受口舌之福。一口復一口，小匙的動態愈見有勁，不久就掏空了整個玻璃瓶。「霜姐姐，謝謝你。」滿足地放下小匙的一刻，姬絲汀娜的嘴角回復狀態，成功展露笑容。「知悉阿直的下落，我反而輕鬆了不少。接下來只要迫太昊就範，一切自會迎刃而解。」擦一擦鼻頭，緊握拳頭，澄澈的藍眼睛盯著勝利的標竿。
「Calling，這裡是控制室。姬絲汀娜在嗎？」
此時，自動門旁邊的通訊器啟動，隨之傳來阿豪的叫喚。期待已久的姬絲汀娜立地跳起，放下瓶子，上前應答：「是否有新消息？」此時此刻，還可能有其他通知麼？
「大約兩小時前，警方在東龍洲附近搗破了一個經營『洗頭艇』……」念及千金小姐不懂市井用語，阿豪不忘補上解釋：「即是利用機動小艇，助人非法進出香港的犯罪集團。集團主腦連同嘍囉被捕，但因為他們傷勢不輕，現時已全數轉送至附近幾間醫院治理。」
「且慢，這與阿直有關？」姬絲汀娜聽得苦惱。
「馬上進入關鍵情節。他們的傷實與掃蕩行動無關。根據供詞描述，早在警方到場前，一名貌似子直的年輕男子闖入該處，企圖開走快艇，於是他們動武阻止。結果，五分鐘內，一個大量出血，兩個墜海，三個骨折，輕傷者不計其數。神秘男子則是得償所願，消失於海上。」
「太昊出海？知道目的地嗎？不能任由他四處亂闖！」
「放心放心。」追問逼人，阿豪惟有連聲安撫。「司令打了一通電話，請託反黑組幫忙。經專業有力的『反覆查詢』後，某名疑犯終於憶起，那人曾經問及大亞灣核電站的方向。」
「既為摯友，吾誓以同等決心撥正反亂！」
摩天大樓上的仰天狂言，猶在耳邊。危險人物劍指危險地帶，顯然是大難即至，不得不理。「太昊暗示過，他能讀取子直的記憶。所以就算是古老的靈魂，也能了解核能失控的後果。一定要盡快攔截他。」
「嗯，除了Red和Blue兩隊人馬之外，我這次都會參與作戰。」文約翰倏然介入通訊。「十分鐘後到停車場集合。」
「收到！」言罷，姬絲汀娜即刻左踏一步，站到自動門前。不待門板完全升起，她已箭矢似的疾步而出。對，十年過去，小公主是時候證明，從未有辜負英雄哥哥給予的勇氣。瑪利亞見此，也趕忙把玻璃瓶塞入阿霜懷中，微微鞠躬道謝，繼而全速追趕主人的步伐。
女孩子滿懷志氣，大步遠去，阿霜欣然見之。教她憂心的，其實是那個老頭的孩子氣。「老公，你闊別前線多年，支持得住？」趁通訊尚未中斷，她忍不住高聲問了一句。
「哈，論魄力，肯定不及孩子們。」隔著無形的電波，文約翰的笑聲聽起來輕鬆自若。「但子直是我招攬的，責無旁貸。更重要的是，作為大人，我希望盡力避免他們面對更大的不幸。他們的心靈全都皎潔美麗，不值得蒙上污點。」
「我會焗一個大蛋糕，歡迎你們帶子直平安回來。給我記住，哪怕身體弄得七癆八傷，也要命令他們拖你回來。給我記住，一個不能少。」然而，阿霜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總是一堆滄桑的皺紋。
伴隨輪胎的滾動，車窗外的景色如連環圖似的掠過。不待眼球適應，沙田退了，新界退了，香港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陌生的風光。不過是隔著一堵人造的關口，沙頭角的南北卻是截然不同的時空。右上左落的行車方向、國企品牌的廣告燈箱，簡體字的路牌指示、普通話的廣播、山的形狀、川的顏色……近百年以來的魔幻隔膜，叫穿越的人暈眩。河水不犯井水，皆因一旦融合，渺小的城可能承受不住混水的衝擊。
循衛星導航的指引，兩輛黑色七人車保持著一前一後的隊型，沿東海高速公路飛馳。領頭的是德華叔和Red Team，學友哥跟Blue Team則殿後。至於文約翰，因為出發時，眾女生一上車就順手關了車門，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選了男子組的車。正事要緊，固然不便計較，哲生只好暗暗咒罵。唉，平日車程沉悶，大家愛以八卦是非消磨時光。談得高興，甚至吐出兩句黃色笑話、粗言穢語。德華叔一向為老不尊，毋須理會，但如今司機座旁多了個地位超然的白頭佬，大家自然不敢放肆。噤若寒蟬的氛圍下，無所事事的腦袋難免開始各自預想與阿直……太昊的碰面情景。
「說起來……」朗逸最先忍受不了，硬著頭皮笑說：「司令真厲害，不用半小時就拿到批文。我上次辦了三天手續，才能到華強北路走一走。」
「司令相識滿天下，特事特辦，輕而易舉。」阿翔緊接附和。
「批文？怎會拿到？每份申請都要從香港遞上北京，再由北京送回香港，牽涉無數部門。三天成事已屬萬幸。」文約翰若無其事地答道。「事急馬行田，阿豪偽造了通行文件，但求蒙混過關。」
「蒙混過關？這是否太冒險？」哲生頓時瞪大眼眶。「我依稀記得，負責監察龍王和獸王的對口單位是解放軍……」
「大陸馬路闊，玩GTA肯定刺激！」德華叔高呼一聲，幸災樂禍。
「專心駕你的車！」三名年輕人毫不客氣，異口同聲地回敬。
「冒險？你沒資格指責我。」文約翰側身回頭，右臂掛在椅背上，盯著坐在正後方的哲生。「隨便一問，林天樂和盤托出了。你趕到餐廳後，馬上把姓陳和姓趙的拖進洗手間，然後亮出一隻爪子，恫嚇他們封口。」
「有異性無人性……」早知如此，哲生決不會帶他回基地療傷。一次不忠則百次不用，下一回不論重傷昏迷抑或身首異處，都只會丟他到大學診所門口作罷！「我當時百分百肯定洗手間內沒其他人，又叫阿樂守住門口。大川跟鎮雄，欺善怕惡，更是不必放在眼內。最重要是阻止打鬥一事流傳，免得子直『紅透半邊天』。」
「芝麻小事，我處理好了。隨便給電影公司一點贊助，再指明要在明年的賀歲片中加一幕類似的情節，餐廳的事就可順理成章地當作宣傳手段。反正是沒頭沒腦的嘉年華式製作，大導演不會有異議。」自豪地賣弄腦筋後，文約翰又露出詭異的笑容：「這麼在乎子直，證明了他不再是甚麼『我們不需要的人』嗎？」
當初拋下的狠話，哲生怎會忘記？直中要害，無力反駁，惟有尷尬地把視線移到窗外，迴避人家的取笑。料不到，阿翔代他回應：「子直的位置可是獨一無二的。」
「他傻兮兮的，時常手足無措。任誰一見，都會感到煩躁。」朗逸雙手抱著後腦，背靠座椅，仰起頭來，有話直言。「但不知不覺間，他又好像做過好幾件大事。」
七人車離開高速公路，轉入鵬飛路，直入位處海灣的大鵬鎮。清晨時份，東方未曦，海霞漫漫，清靜朦朧的大街不見人影。對比高樓立林的香港，小鎮盡是平房，感覺格外空曠。能見度有限，無法遠眺核電站建築群的位置，不得不信任導航儀。幸而附近開始出現顯示電力標誌的路牌，路邊的招牌也寫有「大亞灣」、「核電」等字眼，目的地相信不遠矣。
「入侵核電站系統的進度如何？」到底是不容有失，文約翰不忘打開耳機的通訊線路，跟控制室確認清楚一切細節。
「剛剛發出了假的輻射洩漏警報，人員開始撒離，應該不會與你們碰面。但這個是國家網絡，我支持不了多久。」阿豪泰然自若地報告。「啊，事先聲明，既然是加班工作，我要求三日補假。另外，我的小學雞跟班會收取法定最低工資。」
「跟班？你指林天樂？我不是趕了他回家嗎？」不出文約翰所料，上戰場的最大憂慮，永遠是任意妄為的後援人員；正如鎮守後方時，則時刻擔心任意妄為的前線人員。
「操作太複雜，十根指頭不夠用嘛。」阿豪直認不諱。「有你的小姨當啦啦隊，Steve Jobs加Bill Gates都鬥不過他。老闆，專心照顧身邊的孩子吧。子直等著你們。」
「報告書、悔過書、上訴書、保外就醫申請書、暫緩死刑申請書，所有文件通通準備就緒。關李麥氏律師樓亦答應了全日on call。」小蓮興致勃勃地打岔。「各位不用左思右想，盡情就義。」
「生養死葬，真是天下第一的兼職……」聽著異常殷切的語調，哲生不禁揶揄。豈料話聲未落，德華叔忽然急速剎車，害眾人不約而同地隨離心力傾前上身。幸而尾隨的學友哥反應敏捷，及時以飄移技巧邊轉向邊剎車，才得以避過相撞的危機。堅韌的安全帶勒緊胸口，內臟剎那間彼此擠壓，哲生幾乎嘔吐大作。「德華叔搞甚麼啊？」定神過來，本要抬頭大罵，卻馬上望見原由——前方的路面無緣無故地亮起了一片紫光，八個形態怪異，大小不一的影子自光中冒起。牛角、蛇髮、長尾、金翅、斗篷、巨眼……全部都似曾相識，包括那股壓迫過來的惡意。
「彌諾陶洛斯、九尾狐、黑無常、白無常、獨眼巨人、戈爾貢、杜拉漢、窮奇……未到歲晚，就要吃團年飯麼？」朗逸帶著顫抖的聲音數算。
「控制室，魔物雷達可有反應？」文約翰深知不妙，連忙求證。
「沒異常反應，僅探測到水平高於正常的天外能量。」阿雪聽見眾人語氣有變，難免有點緊張。「探測香港境外時或有偏差，我現正嘗試調整。」
「一定是路西法！」哲生靈光一閃，憶起在中大工地時的情況。「他懂得召喚由天外能量組成的怪物。」
想法合情合理，可惜無助解困。就算不是真正的魔物，這條封鎖線還是不容易突破。況且太昊才是目標，不能浪費太多時間和氣力。正面進攻、棄車繞路、聲東擊西……通通皆非良策。只能坐以待斃？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