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龍王傳 (Ch. 14a)

天海
12 min readJan 1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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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4a 思憶

無清風徐來,夢怡搖首擺腰,上演凌波舞步。蝶翼拍動,翠綠的鱗粉點點灑落。只恨小蛇歹毒,不諳情趣,一邊在戈爾貢頭上亂竄,一邊放出刺眼的青色閃光,烤焦了漫天粉末。上回已不敵蛇妖騎士,今次對低一級的戈爾貢也是出束手無策。

「最憎這種無力感……不許蔑視我童夢怡!」

咬著薄薄的下唇,一手拆去頭上的蝴蝶結。絲帶飄揚,秀髮散開,她抱肩自轉,揮灑新的鱗粉——厭倦柔和的翠色,何不來點艷麗的嫣紅。固然,在諸蛇眼裡,顏色之別不具意義,焚之即可。始料不及的是,鱗粉一碰上閃光旋即爆炸。轟隆轟隆,點點相接的連鎖效應,煙火畫破半空。

「跟你結帳,不用找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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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流突如其來,害戈爾貢頭昏眼花。夢怡乘勢俯衝,突破了煙幕,圍繞敵方貼地飛行。輕盈的身姿往來不絕,時左時右,時前時後,封鎖退路之餘,還大肆散播亮黃的鱗粉。鱗粉一沾在玄黑蛇皮上,即時蝕出一個小破洞,痛得戈爾貢連同頭上的小蛇齊聲嘶叫。不過為時已晚,鱗粉的濃度不斷提高,破洞邊增加邊擴張,把整個形體分解得徹徹底底。

酸味刺鼻的白煙悠悠升起,接通燻黑的天穹。舞者光榮謝幕,此一戰告一段落。惟在馬路前方的荒地上,兩個夥伴尚跟七頭魔物鬥得難分難解。

「MK妹妹不是怕毀容,不肯用『爆裂』、『硫酸』嗎?」閃過杜拉漢的鐵蹄,黑無常又迎面飄來。伊月唯有硬著頭皮,抓住兩條的腕骨,不容骨爪得逞。豈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白無常的骨爪從後偷襲,落入腹背受敵的境地……不怕,她伸長蠍尾,刺破白無常的身軀,前入後出。斗篷太寬,未能命中瘦骨嶙峋的本體?蠍尾緊急轉向,從後再度貫穿之。還是不夠穩妥,那麼索性連番重覆這過程,直至蒼白的鬼影滿身孔洞。

「忘了嗎?黑白得一起對付!」身為隊長,雖忙於迴避窮奇的鋼針與九尾狐的火焰,若男還是不忘兼顧隊員的狀況。

話聲未落,白無常歸入塵土,黑無常則亢奮顫動,氣力倍增。雙手一甩,輕易掙脫掣肘,更撕破了伊月的衣袖。玉臂外露,清涼的空氣拂過粉紅心形紋身——實話實說,挺舒暢的。「欸,今晚不用住ICU的話,不如到老地方喝酒。是兩個人的約會。」精神抖擻起來,蠍尾棄用集中一點的策略,改以西洋劍擊的方式,不停前刺,上下左右、手手腳腳,大小部位皆為目標。黑無常完全跟不上節奏,頓成任由魚肉的標靶。

「好啊,佳釀在前,伊人在側,再添一輪明月,意境美極。」面帶爽快的笑意,若男突破鋼針之間縫隙,大步一躍,以兩肘的鰭狀鋒刃一下割破窮奇的額頭。畢竟是贗品,比男子組對付過的脆弱身得多,一中要害即消滅。「唯有你最憐風月。夢怡只愛灌啤酒,還會發酒癲。至於小公主……今宵佳人有約呢。」堅定不移的目光,投向了隱沒於霞中的核電站。公主救王子,擺明是下三流的情節,故結局也必為陳腐的大團圓安排,她確信。

圖片來源:Country Living Magazine

「你與我,無一相似。如果我強悍似你,就能克服困厄……」

「汝與余,無一相似。假若余溫柔如汝,即能拯救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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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渾的聲線教正要低頭垂淚的子直愕然。炯炯龍目緩緩閉合,準備沉澱封塵的追憶。舊事已過,千萬年來的懊悔,從何說起?糾結之際,虛幻的天地發生異變——建築物解體,海岸線後退,高山重新巍立,日月逆向穿梭,世界回歸原初之日。置身陌生環境,子直難免緊張。漫無目的地張望一番,忽地望見,龐然大物穿破遠方的雲海,沿筆直的軌道下墜。

「大局為重,堂皇四字,鏗鏘悅耳。雖云當日為眾龍所迫,然余何嘗不是以為,事有緩急,太昊之苦大可擱置不理。如是者,在外征戰不計年月,余心忘卻與摯友之盟誓。及後,戰況告急,世界將盡,眾龍決意捨生取義,成就來世。各方致力集結殘兵,余亦思憶太昊。是時,八龍凋零,僅餘二三,不足為慮,乃破解封印之良機。」

吐露期間,子直雙腳離地,與伏羲一同飄向龐然大物。原來是兩個糾纏不清的熟識輪廓。過去的伏羲以修長之軀綑綁太昊,太昊則發瘋似的掙扎著,時而張口大咬,時而舞爪擺尾。頭向下方,直衝地面,再是壯健的龍也是劫數難逃。可惜雙方未萌半點退讓之意,堅持生死相搏。

「世殆矣,求汝獻身……其苦,余不問;其悲,余不念。闊別良久,開首一言,即自以為之天下大事。」伏羲黯然昂首,凝視著那悲憤交雜,喪失理性的黃金龍目。「私交不得關大計,最恨英雄冷無情。愚拙一句,終使太昊崩潰,靈力失控。此後,余之言再無法傳遞予其心。」

即將著地了,太昊仍然只顧發洩。既然徒手對打不管用,牠便張大嘴巴,吐出暗紫雷光。光束無特定目標,只是隨太昊的面向而四處亂射,這一擊轟掉半闕峻嶺,下一擊剷平枯黃的叢林。貼近其身的伏羲雖說易於側頭避開,但總不能夠任由他發狂。無可奈何,狠下心腸,亮出通紅的龍爪,撕破了對方的左目。焰光一閃,慘叫震撼天際。傷痕深深,血在淌,淚也在流。點點滴滴,沾污了龍鱗,落在伏羲的指尖,最後從半空無聲掉落。正好打在子直的額上。

「生為異類,注定為世獨立。能得一知己,實無憾矣。豈料,予吾心者,伏羲;傷吾心者,亦伏羲。嗚呼,天意弄人,吾不服!吾不服!」

最後,伏羲全身亮起炫目紅光,與太昊一同撞擊地表。與此同時,世界的每一處都升起光柱,紅橙黃綠藍靛紫,五彩繽紛,大小不一,通天接地,不計其數。光華迅速融為一體,把所有潛藏的天外能量淨化。魔物消逝,草木重生,慘白的天空復見蔚藍。欣欣向榮,可喜可賀?子直卻驚覺,腳下的草原上居然還有一大團汙泥。它毫無動靜,發愣似的,待至風起了,才鑽入泥土中,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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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傢伙是……」不為人知的秘密,子直頓時恍然大悟。正欲向伏羲求證,天地再度幻變,把他送返剛才的工地閘門外。

「背信棄義者,名垂千古;傷心痛絕者,遺臭萬年。余為傳達此真相予龍魂之傳人,遂暗寄一絲思念於靈力中,使之一同進入生命輪迴。此即汝眼前之余也。」伏羲盯著子直,目不轉睛,渾圓澄明的瞳孔映照出其身影。「然如今觀之,竊以為不過是多此一舉。」

「對啊,我自身難保,怎樣拯救別人?」子直頹然自嘲。

「非也。汝嘗救摯友於生死危難中,貫徹情義而無悔,竭盡心力而不豫。汝雙目所見,雙手所握,及於其心。絲卡蒂之傳人、臧氏、林氏、洪氏,諸人皆因汝得救。溫柔如汝者,斷不重蹈覆轍。」伏羲遲疑片刻,才道明壓抑已久的遺願:「唯汝能救太昊。余乞求成全。」

「我根本無能為力啊!」子直注意到,這空間的空氣不具溫度,亦不含任何人間應有的氣息與味道。彼方的綠樹也好,腳下的瀝青也好,口中的唾液也好,各式事物全都缺乏質感。「看,我身陷囹圄,眼巴巴地任得那人傷害大家。」

「此乃汝之夢。捫心自問,當真不知歸途?」

「我的夢?」平淡的反問驚醒了子直。回憶重覆上演,不知終結,滿以為墮入了薛西弗斯的永劫困局。竟然說這是他自己選擇的夢境,一不高興即可棄石回家?若然屬實,為何是開學日?無論是痛苦抑或幸福,他隨手數出大堆更深刻的日子……不,這天的確發生了一宗大事故,是命案,有死者,也有生者。隨著答案浮現,工地的閘門徐徐打開,恭迎命定的來者內進。他望一望伏羲,得不到回應,遂默然走了進去。

正如當天的佈局,九尾狐雄霸工地中央,哲生倒在牆角下,杜子直則雙腳發軟,惶惶然蹲在魔物面前。身為夢境的主人,真正的子直不用介入,可以安心地從不同角度旁觀這一幕。他走近過去的自己,細看那副狼狽相,忍不住噗哧一笑。太窩囊了,死不足惜,難怪人喊人打。

這時,九尾狐張口吐火,炎光迎面捲來。不消半刻,熱力充斥整個工地。杜子直將死,烈火龍未生。這孩子會打敗無數魔物,拯救無數生命,成就無數功業。可惜他也必然敗於某人手下——來龍去脈,他搞清楚了。

不行,這樣下去,甚麼都沒法挽救。他揚起右手,把眼前的火焰全都集於掌心。繼而猛力一撤,烈炎朝反方向擴散,吞噬了九尾狐,順勢漫延至四方八面,把此地此時此夢燒清光。存活的只有過去的杜子直。凝視著不堪入目的小子,他和藹地伸出臂膀,把對方抱入懷中。重新開始的話,首先要救的必然是你,必然是我。

「杜氏……子直,超越我,成為名實相稱的英雄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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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人來啊!」阿翔緊抱昏迷的歌莉,拚命拍翼,在機器與貨物之間穿梭。黑狼狗踏著急速的腳步,緊追不放。回頭一顧,唾液橫飛的獠牙近在咫尺。要不是怕小丫頭被踩扁,他就不用負擔額外的重量,可以飛快一點。丟了她吧——晦氣說話,沒付諸行動的念頭。唉,移動能力冠絕全隊,明顯是身先士卒,扮演誘餌的上好人材。

「千萬要支持住!」哲生埋伏於暗處,待同伴擦身而過,即刻左腳一踹,讓一座三層高的儲物櫃塌下來,橫臥於通道上。誰知黑狼狗未有受驚,反而醒目一躍,敏捷地跨過了路障。不足為道的小聰明,本來就不寄厚望,只是料不到連些微作用也發揮不到。阿翔的體力終究有限,他只好祈求「真正的計策」盡快告成。

另一邊廂,文約翰從後熊抱太昊,努力封鎖其動作。照理,區區凡人敵不過神奇的靈力。太昊於是咬牙切齒,企圖掙開粗壯的臂膀。不過,無論如何運勁,四肢都是中了妖術似的不聽使喚,發軟乏力。

「這個果真是子直的身體。手腳比例、經脈發佈和穴道位置,都與我的印象分差不差。」尺骨連手筋快要撕裂,肋骨亦快被壓碎,文約翰勉強地擠出笑容。「只要準確按壓穴道,你就發不了力。乖乖看表演吧。」

依從計劃,以二人的位置為中心,姬絲汀娜踏著冰刀,垂下戟尖,刻印出一個半徑三米的圈。起點與終點接合的一刻,文約翰鬆開雙臂,向後跳開,她則把戟尖戳向圓圈,讓雪白的靈力填滿其中,架起一堵隱形牆壁。

「又是此等奸計……」圓形囚牢,無異於深坑中的玄鐵鎖鏈。不許再被剝奪自由,不許再被俯瞰,不許再被出賣!火冒三丈的他俯著身,舉起電光閃動的右手,傾盡氣力推向牆壁。激烈的碰撞動搖了靈力的流動,姬絲汀娜唯有直放三叉戟於身前,為圓圈補充急劇流失的靈力。對方左肩的傷不輕,此消彼長之下是姬絲汀娜佔優嗎?奈何太昊不肯認輸,無視開始灼傷的右掌,力度有增無減。子直的身體或會受到永久損害——姬絲汀娜稍一分神,靈力即時變得脆弱,壁壘支離破碎。

「吾之龍翼不為束縛!」太昊仰面狂笑,哪怕右手完全喪失了知覺。

「恭喜,下一關請加倍努力。」意想不到的是,姬絲汀娜也笑著。她向後滑行一小段,華麗地打了個空翻,落在五六米之後。二話不說,再次把戟尖向下一刺,豎起一堵更高更闊的隱形牆壁。太昊至此才驚覺,不知何時,有人在地上畫出另一個圓圈。

「溜冰鞋真方便。新年夠錢的話,我也買一對!」彷彿和應著人家心中的疑惑,朗逸解除隱身,抱著鐵筆倚坐一角。

「拆牆費力又傷身,你敢跟我打消耗戰?」姬絲汀娜義正詞嚴地宣判:「這一戰是你輸了。從速還我阿直。」

「要說多少遍?杜氏孺子不復存在。」太昊拖著沈重的步履,吃力地行到姬絲汀娜面前。眼眶仍舊充斥怨恨,即使雙手報廢,還是打算推倒障礙。若然倒下來,就完成不了他的使命……默念著,一道氣忽然自胸中湧出來,直迫肺腑內每一寸空間,各個器官要爆裂似的,迫得他一臉痛苦,單膝跪下。

「你怎麼樣?」姬絲汀娜不敢鬆懈,只憂慮子直的身體出了毛病。

太昊強忍苦楚,抬起頭來。正欲惡言相起,手腳卻無故發燙,接著更自燃起來。火愈焚愈烈,他轉眼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火人。一行人手足無措,只有姬絲汀娜認出親切的暖意。火光割裂了身影,手、腳、頭腦通通一分為二。響亮的一聲爆裂,對峙的黑白衣裳出現在烏煙中。

「何解?汝明明……」帶著一身傷痕,太昊慌得瞠目結舌。

「阿直!」見愛人平安,姬絲汀娜喜極而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雙手忙於拭淚抹涕,把維持無形牆壁之事拋諸腦後。

「大家誤會了,他並非太昊。」少女一臉可憐,子直滿心難過。惟當務之急是收拾殘局。「早在千萬年前,太昊的靈魂已經在絕望和悲痛中消亡了。苟延殘喘的只有靈力與一滴血淚。」

「胡說八道!吾乃舉世無雙的陰影龍!」太昊目眥盡裂,勃然喝令:「吾之忠僕,速作神雷制裁吾敵!」雖說兩手的傷都不可能扣板,但面對子直,他難以冷靜思考,但求不惜一切地殲滅對方。

聽從嘹亮的召喚命令,黑狼狗放棄追逐阿翔與哲生,急忙扭身轉向,飛奔而去。玩了半天捉迷藏,二人總算舒了一口氣,一邊坐下喘息,一邊慶幸四肢尚全。黑狼狗連跑帶跳,闖進了喪失靈力的白圈。冷笑一聲,太昊招搖地做出握槍手勢,準備接住獵槍。

「丘比特,過來吧。」子直也泰然下令。黑狼狗停了下來,左右打量。對比強烈的黑與白,牠最後選了異於自身毛色的一方。順從地低頭親親柔軟的指頭,短管獵槍誕生於黑光中。「害怕受傷,因而渴求極力與人保持距離。這就是『熔鑄』槍械的緣由嗎,杜子直?」

「吾乃陰影龍!吾非杜子直!吾非一無是處的杜子直!」

「討厭懦弱的自己,不想再忍受半點悲傷;為何大家閃閃生輝,獨我黯淡無光;與其縮瑟一角孑然流淚,不如把所有人都拖入不幸中。鑽牛角尖的思想與日俱增,終於孕育了不堪的『我』。」失喪的狂呼,子直不忍聽下去。手指拉動板機,耀眼的金瞳瞄準了太昊的胸膛。「抱歉,是我自作的孽。」轟,靈力子彈直線射出,不偏不倚地命中了目標。

圖片來源:Creative Market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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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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