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b 原核
胸口中央穿了一個大洞，卻是滴血不淌。「不行啊，大川、鎮雄、爸爸、所有人都是繼續傷害你……傷害我。我不想返去那個淒冷的暗角，背著世界的嘲笑聲啜泣。」視線趨於模糊，太昊跌跌撞撞地走向子直。一步、兩步、三步……霎時間，腳踝乏力，他失去了平衡，向前一仆。
「是的，所以我要學會堅強。」子直踏前半步，及時扶著他。「伏羲一直等待與太昊團聚，我則是企盼得到你的原諒。再一次，請你……請我，多多指教。」輕輕一拂，太昊左臉上的漆黑標記慢慢褪色。這是伏羲當日刺破的疤痕，也是自己舊時流下的淚行。重疊的追憶，古今的釋懷，終引導太昊的軀殼分解，無聲消逝。空虛的就是空虛。
罪魁禍首既去，鬧劇告一段落？眾人無不如此以為。然而尚未想好慶祝重聚的對白，子直就不假思索地舉起獵槍，朝左上方連續轟了幾槍。「這齣劇好看嗎？」子彈打中高處的監察台。冷然昂首，一如預期，妖邪的紫羅蘭色西裝現身於人前。
「二字記曰：可厭。」路西法倚著鐵欄杆，逐一審視在場的每張臉蛋。「依我設計的劇本，沒死清光也罷，但至少應該送幾個歸西。」
「一切都是你的傑作？」哲生帶著阿翔、歌莉，前來會合了其他人。
「我猜是在東壩對峙時，從後偷襲我的一擊，對吧？」全賴在夢境中流連良久，子直得以慢慢理清諸事的真相。「你偷偷把天外能量塞入我體內，份量多得連烈火龍的靈力都無法抵消。利用陰性靈力與天外能量共鳴的特性，加上太昊的血淚詛咒，自然輕易達成野心。」
「杜同學得十分。」路西法邊拍掌邊後退，沒入身後的幽暗。
「別跑！」哲生飛快地爬上鐵梯，但監察台上已空無一人。
「我沒有溜啊。大家不妨倒帶重溫一遍。」
詭異的嗓子來自後方——驚覺的一刻，路西法現身於子直背後，揚起了蘊藏天外能量的魔爪。零距離的突襲，不論是轉身或者躲避都不夠時間。米白色的外套又要蒙上污穢？腦海盡是滿溢的惡意，路西法留意不到小腹碰上了硬物。
「聖鬥士星矢的原則，沒有聽過嗎？」子直早就置槍管於右臂腋下，槍口對準正後方。難得送羊入虎口，定當好心成全。轟轟轟……無間斷地連開數十槍，把外層的西裝跟內裡的裇衫都轟成碎屑。
大家都傻了眼。不管有多大仇恨，對方到底是個活人吧？「喂，這是不是太重手了……」腸穿肚爛的路西法踉蹌後退，朗逸不禁擔心弄出人命。然仔細一瞧，自那傷口滲出的不是腥紅，而是密集的紫色光點。再瞄一瞄飛散一地的布碎，便見紫羅蘭色絲質底下的是一層亮銀的軟質金屬——獨眼巨人、流浮山廢屋，紛亂的頭緒失控地浮現。
「報告司令……」通訊線路開啟了，阿雪的聲音循耳機傳至各人耳中。「探測到強烈魔物反應……在你們的位置……比紀錄的高出……幾十倍……」干擾導致語句斷斷續續，但無損夾雜其中的慌張情緒。
「這人也是魔物？」文約翰馬上意識到驚人的事實。
「準確來說，他是『原核』，亦即最初跟隨隕石降臨地球，滋生出一切天外能量的根源部分。」子直轉個身來，冷靜地補充。「你對伏羲和太昊的瓜葛瞭若指掌，皆因在千萬年前親眼目睹過。地球生態重啟後，你抵住淨化，元氣大傷，唯有韜光養晦，伺機再起。」
「小蛇、小牛、小老虎……偏偏沒想過魔物可擬態成人類。地球的飛禽走獸有著極強烈的生存欲望，為你們所謂之『天外能量』提供了充足的養份。但是『原核』從來不會覺得滿足。我們注視著更高層次的生命體，包括龍和人類。」路西法不理一身襤褸，若無其事地解釋。「正面的衝突最終導致龍族滅亡，太沒趣了。有鑑於此，我們制定了新的遊戲規則，嘗試擬態為人。此後，我們的視野產生了鉅變，海量的數據和多變的思維湧入意識。接下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實驗。舉個例，八十幾年前，我試過協助狂人火燒政府，促使獨裁者獨佔國家大權，最終引發史上最大規模的種族屠殺。」
「二戰前的德國國會縱火案……」姬絲汀娜依稀憶起歷史課的內容。
「必須承認，我當時打算隨隨便便弄翻一兩個國家而已，完全預視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啊。」路西法說得興奮，瞪大的兩眼流露癡迷。「歸根究底，人類的創作力量同幻想，嚇死全宇宙。再微小的混亂，皆可作為大災難的導火線，根本就是另類的『天才』！」
「點起火頭，退居幕後，冷眼旁觀人類如何按自身的規律行動。唐伯克的貪婪、太昊的怨恨，以及我的自卑，你一律當作遊戲。」子直怒不可遏地舉起獵槍。「太昊方才說過，核反應堆的輻射妨礙了對空間的感知。恐怕你也無法瞬間轉行至遠方吧？」
「嗯，要先到外面去。」他吹了一聲口哨，黑色觸手從腳下冒出，如狼似虎地撕走殘留上身的衣物，再緊密包裹每一寸肌膚。是一件剛硬的黑甲。整齊的金髮散開了，急速增長至腰背位置。還有粗糙的十指，鉤爪般的指甲尖如鋼針。太久沒遇上窘局，連他自身也幾乎忘了這形態。
「要使出真功夫麼？」子直不假思索，開槍連轟。姬絲汀娜、哲生一行人也不理疲勞，盤馬彎弓，準備加入戰團。
「傻小子，你們死了，我市定會悶壞。」靈力子彈全數命中，護甲卻是絲毫不損。路西法露出陰森的冷笑，同時垂直豎起右臂。三根觸手從護甲表層冒起，撲上離地幾層的洞頂，兩下打穿岩層，再吊起路西法，好讓他循新開闢的隧道離開。大小不一的碎石，以及安裝在天花的電燈、喉管如雨掉落，眾人慌忙走避，哪有空暇抓人？
「路線完全犯規，我們怎樣追？」哲生匐匍於鐵梯底，惱怒地喊叫。
實驗室的內部通道長達幾公里，即使搭乘電動車，也追不上開山劈石，直線前進的路西法。事到如今，子直只餘一式絕招。那是走出夢境前一刻，伏羲傳授給他的。「歌莉！」別左思右想了，他下定決心，丟下無用武之地的獵槍。
「哥哥！」精神奕奕的歌莉應答一聲，推開抱著自己的阿翔，蹦跳至子直跟前。倒是阿翔被她踩了一腳，痛得呱呱叫。
久違的出陣步驟，幸未生疏。兩手相握，少年的瞳仁亮起紅光，丫頭的身軀轉化為火焰。不同於從前的是，寶劍成型以後，熱力未有止息，反而繼續增幅。旺盛的陽焰高昇起舞，以螺旋的軌跡纏繞著子直，於其肩胛骨上匯聚成均稱的半球型，宛似期待新生的搖籃。依子直的意志，靈力達致最高峰，半球型朝左右兩邊昂然伸展——是一雙輝煌耀眼，崇高如紅日的龍翼。事不宜遲，使勁地拍翼攀升，鑽入天花的洞口。
「是子直的力量？」文約翰目不轉睛地盯著遠去的身影。
「阿直……」姬絲汀娜有點不安。這樣一去，誰都無法支援他了。
「沒問題的，這一刻的哥哥，足以克服任何難關。」驀然響起一把嬌嫩的聲音。原來獵槍脫離子直的掌控以後，悄悄變身為人型。年紀近於歌莉的小丫頭，兩頰微紅，褐髮及肩，下垂的眼尾略欠朝氣。穿在身上的是歌德式連身裙，頭上則有一頂卡通小狗造型的護耳帽，從頭到腳皆是純粹的黑，與白皙的膚色構成對比。見大家的目光都聚焦於自身，她便臉無笑容地揮著手，打了一聲招呼：「Yo，good morning。」
觸手打碎最後一寸岩層，路西法破山而出。逃出生天？他卻馬上察覺到，隧道深處傳來高溫。追兵將至呢。瞬間轉移無疑耗時不少，期間更需一直原地站立。只憂下半身來不及沉入影潭中，烈火龍的鋒刃就割破了喉頭。太不智了，應該先想個拖延戰術……對了，不是造了一堆泥偶嗎？沾沾自喜的他甩出手肘，讓粗大的觸手從鎧甲伸出，跨越大片叢林，深深植入預定落點的土中。
衝出隧道，豁然開朗，即見路西法騰躍半空。精準的說法是，觸手正把他扯到山下荒地。子直不敢怠忽，從速拍翼追上去。怎料，一接近目的地，兩頭巨獸馬上狂奔過來。定神一望，是他認識的獨眼巨人，與素未謀面的彌諾陶洛斯。
「那個人是直直嗎？」夢怡遙指上空，狐疑地詢問。話聲剛落，炭黑的怪影掠過頭上，眾魔物又停止攻擊，蜂擁至璀璨的炎翼下。胡里胡塗的劇變，女子組一頭霧水，無所適從。
「管他，先解決魔物！」姬絲汀娜成功了？不肯定，但見子直背負火光，握著寶劍，若男還是感到安心。踏出箭步，以短跑姿勢追上了獨眼巨人。屈曲的腳瓜後側、尾尻骨、背脊、腦袋，不消四步，她登上光禿禿的頭顱。凌空翻身，手起刀落，左一砍，右一斬，交錯的刀痕切斷了肥肉包藏的頸椎，笨絕的肢體像斷線木偶般，傾前倒下，一頭栽入泥中。
「款式誇張的翅膀，有望領導潮流。」伊月扭身揮出蠍尾，絆倒了牛蹄。金屬雙角過重，四腳朝天的彌諾陶洛斯爬不起來。煩躁實屬多餘，因為尖銳的蠍尾馬上直刺入胸口，鑽穿粗略的褐皮，一招斃命。
路西法安全著地了，子直難免焦急如焚。機會千載難逢，怎可放虎歸山？偏偏，九節鞭入倏然闖入了視線。為求閃避，他只得狼狽地滾回地面。定過神來，環顧各方，九尾狐與杜拉漢包圍了他，準備前後夾擊。
「再會。」深邃的影子開始吞下主人。視線受狐狸尾巴阻礙，路西法其實看不到子直。但單是想像著蠻不服氣的五官，他已喜上眉梢。
「小夢夢Kick！」是時，夢怡橫空飛來，一腳把杜拉漢連同其座騎踢翻在地上。「直直，不要認輸！」斷腳駿馬凶多吉少，不值一提。至於杜拉漢，夢怡大字型地壓住牠的肚皮，拚命拍翼，灑出鮮艷得危險的七色麟粉。上身著火，下身腐朽，威武的鎧甲淪為了破銅爛鐵。
「麻煩你們了。」擋路的剩下九尾狐，巧妙的首尾呼應。九尾直豎，散發蒸氣，準備吐發。子直馬上拔足，搶先把劍捅入張開了一半的嘴巴。源源不絕的狐火盡收劍下，把魔物的力量抽得一乾二淨。枯乾的臭皮囊灰飛煙滅，火勢更猛的寶劍重新暴露於空氣中。子直振臂一揮，火舌延伸，幻化為龍首的姿態，猛然襲向遠處的路西法。
「複製品真不可靠！」破口大罵顯然於事無補。火龍的幻影咬緊他的腰，粗暴地把半身下沉的他從影中抽起，再重重地扔到一旁。
「為了激發太昊的靈力，你送了多少天外能量給我？再加上各種討厭的小動作，恐怕現在已是油盡燈枯。」子直一鼓作氣，乘著龍翼產生的風火，跳起揮劍。「大局可不會永遠任你操弄！」
「又是這樣！千萬次實驗中，總會出現幾個異數。」路西法面無懼色，撐開雙掌，施展一式空手入白刃，俐落地夾住燃燒的劍刃。「超越自身，迎來進化，稀有卻確實存在的現象。為何居然會有凌駕我們的可能性？你們配得上嗎？你們是人類，低等的人類啊！」數十觸手自黑甲的各部分洶群而出，帶著矛狀末端，餓狼似的刺向子直的臉蛋。數量多，距離近，攻、守、避都注定徒勞。想著，觸手碰到了髮絲，勢將頭破血流。真是坐以待斃？千鈞一髮之間，觸手卻停止進迫，像被黑洞吸引般，不由自主地九十度轉向，改為吸啜子直的左腕。
「是太昊？」另一股靈力驀地湧現，親切的感覺迅速流遍全身。「對啊，這從來都是你的夙願。」它其實一直存在，只是從前未曾在意。要不是這份堅實的支援，烈火龍的風采根本不可能如斯美麗。
「連那個傢伙也……這星球真討厭。」這景像，路西法一清二楚，早在千萬年前，先於眾龍，先於伏羲，甚至先於太昊自身。黑龍的靈力源自生命的悲嘆哀慟，故性質相似的天外能量可由之得活力。問題是，同樣道理，黑龍亦可把天外能量逆轉為靈力——本來他與眾龍彼此背棄，大患自會除去。千慮一失，正是在於這一渺小的杜子直！
「伏羲、太昊，一起做個了結吧！」子直的左眼由赤轉金，左翼也染上了華麗的漆黑。黑龍寄宿的左腕吸收觸手，帶同殘存於體內的天外能量，一拼換作澎湃的靈力，託付給火龍支配的右腕。寶劍更熱更亮，貶眼燒斷了路西法的指爪，順勢直砍其胸膛。
「告訴你，久遠的惡夢不會完結。」萬度高溫熔化黑甲，劍刃深深陷入了不斷擴大的裂痕。恐怕走投無路了，路西法倒是氣定神閒，不吼不唬。「別以為自己贏了甚麼。人類在我們面前早就一敗塗地。」
「我會反敗為勝，一定會。」
破開護甲，劍刃迅間直擊路西法的核心。單是一下的觸碰，痛苦足夠撕裂靈魂——「靈魂」這回事，他深信自己擁有，而且比人類和龍族的優秀。只有純粹的惡意也好，始終帶有稱作「完滿」的自然美態，決不如其他不知所謂的物種般，永遠夾在黑白之間，糊里糊塗地終其一生。想來，實在氣結。於是，直到核心一分為二，血肉盡滅的一刻，他都沉默不叫，堅持直立，腰板不偏半度。深入骨髓的傲慢，可是寧死不休。
炎翼熄滅，長劍還原，虛脫的子直頓時全身發軟，昏倒在與路西法等身的灰土上。接著的芝麻小事，不得而知。留於記憶中的，唯有烏雲吹散，東方昇起旭日的景色。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