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a 子直
「文司令，這場鬧劇實在太過分了，總部不能不了了之。」
「中國國家主席親自提出抗議啊。你可知我們壓力多大？」
「不過，香港支部搜集到大量珍貴情報。未嘗不是將功抵過。」
「比起國際關係，『原核』才是須要嚴正應對的大患。」
投影機放出了五張老態龍鍾的撲克臉。文約翰佇立在紅木書桌前方，腰板挺直，腦袋微仰，木無表情，一副靜候審判的模樣。幸虧組織研發了即時語音詮釋程式，否則任由八國語言轟炸，精神定必崩潰。統一為廣東話後，頂多是耳痛罷了。而且，聲線樣本乃盜錄自電視節目的配音，移開視線，即可幻想包圍自己的是叮噹、阿寶、孟波、小智、小丸子、米奇老鼠等等，進一步消減內心的煩悶。（原裝版本還有唐老鴨，只是於首輪測試後，就果斷剔除了。）
「請各位理事稍安無燥。是次事故未有導致人命傷亡，全靠香港支部上下一心。隨著『原核』表明正身，相信日後的戰鬥將會更加嚴峻。作為元老院委員長，我認為『神諭』沒有浪費任何人材的籌碼。因此，追究文司令與香港支部的責任時，懇求各位寬大處理。」
元老院，顧名思義，愈老愈惡。在幾個八十歲面前，未達花甲無異於乳臭未乾，隨意指責，不必留情。同樣地，德高望重的亞瑟決意一錘定音，九十以下的通通只有閉嘴服從。或是心有不甘，或是悶得發慌，一處理好這項臨時議程，四名委員紛紛中斷連線，屏幕上剩餘亞瑟一人。頭像放大了，皺紋更深，眼袋更大，肌度過度鬆弛的兩頰彷彿獲得了３Ｄ效果。
「約翰，例會結束之前，我想再跟進一下那位龍王的情況。」親切地直呼名字，配襯上揚的嘴角，文約翰聽得汗毛直豎。這意味正式會議結束了，接下來就是私下對談。威迫利誘、政治交換。反正不作紀錄，多過分多自私都不用稱奇。
「根據侯醫生的詳細檢查，子直體內存有兩股對等的靈力。他現時的狀況穩定，未見危險。」所謂「危險」是對子直而言。但文約翰肯定，對方的關注僅從組織的角度出發，從來不在子直本身。「已知情況全都寫入了報告，我沒補充。」言多必失，耍官腔為妙。
「懷有兩種靈力的龍王無疑是空前絕後。香港支部技術有限，把他交由總部管理似乎更為穩妥呢。」睜大的眸子夾雜了難以估量的好奇心與支配慾。年老，從不等於看破功利。「反正其他龍王願意調任，不如……」
「噢，原來過了辦工時間，明天請早。」言罷，文約翰不假思索，切斷了投影機的電源。孩子氣的舉動，固然解決不了問題，只求避免直腸直肚地爭吵起來。亞瑟是個精明圓滑的老而不，只要不是生死攸關，一言一行自會盡量留有餘地。子直的情況不至於太嚴重，既然婉轉地表達了立場，他應該懂得收斂一段時日。
「發神經，開會當晨運。人家明明正式告了病假。」
喃喃抱怨兩句後，文約翰一屁股攤坐在大班椅上。罰站了足足兩小時，雙腳難免酸軟。頹然掃視書桌，文件、報告書、信封、公文袋、廢紙……一切該丟入藍色回收箱的東西堆積如山，逼迫著他。唯一的慰籍，是那蓋上貼有心形便條貼的保暖瓶。田七、杞子煲烏雞，活血去瘀，正是合用。單靠右手扭開緊閉的瓶蓋，難度不少，奈何左腕為粉紅色繃帶牢牢包裹，不宜發力。幹麼是粉紅色？阿霜親自挑的，說是妻愛的象徵。極招搖，極怪異，根本就是要懲罰一下丈夫，告誡他別再不自量力。
人類在我們面前早就一敗塗地——喝著熱湯，路西法的遺言伴隨上昇的蒸氣再度徘徊。當初聽子直匯報時，霸氣的語句震撼如山崩水淹。這「我們」是否別有深意？實際上有多少人？他們對人類的歷史有多大影響？利維坦沒野心，單是懷著玩樂心態，就足以左右大局。一旦他們認真出手，人間將落得甚麼光景？這次不過是勉強熬過了，談不上是光榮凱旋。日後等待那幫孩子的艱難考驗，神鬼不知。
「古語有云：事不過三。如今不單不設法補救，還敢變本加厲！」哲生盯著電腦螢幕上的人員進出紀錄，怒氣沖沖地拍案質問。「為何電子鎖的許可名單上有個不干事的金毛？回頭一瞧，阿樂啃著半條朱古力棒，面朝椅背地坐在電腦椅上。「外人自出自入，成何體統？」」阿豪休班，不在基地，他更是輕鬆自在。
「豪哥投訴，訪客紀錄重重覆覆，填寫費時。說著說著，他就動手修改資料庫。」阿雪滿臉難色地答道。哪怕是明目張膽地違背規例，阿豪的主意向來無人能阻。誰叫她不幸地目擊事發經過，被迫當共犯！
「臧大俠安心，我知此處是辦正事的，不會亂闖。」阿樂一口吞掉餘下的朱古力棒，理直氣壯地打岔。「我特地來探望阿雪，順便打聽子直的情況。一週了，他依然沒精打采，終日躲在家裡發愣。就算幾次在學校碰面，也只是隨便打聲招呼，然後默不作聲地走了。組織的大佬給他很重的處分嗎？太過分的話，小心我告上勞工處！」
「如果組織怕勞工處，你的掛名師父就不用無日無天地加班。」若男雙手抱胸，倚在牆下，邊冷笑邊挖苦。大亞灣一役勞師動眾，導致本月更表安排大亂。大家都有兼職在身，兩名隊長唯有自行填補空白的時段。「司令口硬心軟，不管上層怎樣射出明箭暗箭，他定會保住我們。」近日基地文書工作倍增，迫得小蓮在茶水間吐苦水，她因而探得一些內幕消息。
「其實阿直不多回來，僅說有魔物就找他。」姬絲汀娜悶悶不樂，無力地側身伏在阿雪的肩上。「明明大家都不怪他！」深知子直身心俱疲，她不理新更表的安排，自願頂替對方當值——能力範圍局限於這般瑣事罷了。為何經歷了風雨波瀾過後，小公主似乎不見成長？
「問題在於他責怪自己呢。太昊是自己的分身，意味著連串醜惡的狠話盡是心底話。包括……你記得的。」若男向姬絲汀娜打了一下曖昧的眼色。在摩天大樓上對峙的一幕，真的不忍重提。
「換個角度來看，不擺出這副模樣的話，就不是我們熟識的子直。」哲生沒趣地總結。強悍與脆弱的混合，永遠不符他的英雄情意結。然而一個活著的小子，總比傳說的想像親切。「他應效法那邊的丫頭，終日無憂無慮，簡直沒頭沒腦。」醬油味濃郁撲鼻，他忍不住瞄一瞄控制室後方。
休憩區的圓桌擺放了一隻肥美豉油雞。騰騰白煙襯托著比例均稱的大腿與翅膀，筆挺的骨架撐在珍珠色圓碟上，金黃油分沿淺褐雞皮滑落。阿霜平日多做糕點，偶爾煮煮西菜，料不到粵菜亦是拿手好戲。可惜午餐時間未到，眾人注定與此雞無緣。
「雞，全部都是雞！雞，全部都是雞！」
瑪利亞握著亮銀的刀叉，細心地切開膩滑的雞肉，再平均分配至兩隻草青色塑膠碗中。兩個丫頭高舉兒童餐具，齊聲哼唱傻氣的樂調，猶如慶祝年末宴饗的小野人。孩子餓不得，管它是何時何刻！善良的阿霜肯點起爐火，她們自然樂意接受款待，天天如是。不怕惹人嫉妒麼？笑話，人無我有的快感生津開胃，有助刺激食慾。
「初時還以為自己眼花，」阿樂此時低聲詢問。「怎麼多了一個丫……」
黑裙女孩耳聽八方，一聞惡言，搶著更正：「不是『丫頭』！是丘比特，暱稱『小丘』。」答畢，她把注意力放回桌上的美食。瑪利亞正準備分割雞的下半身，她靈機一動，把自己的一份倒入歌莉碗中，乖巧地說：「姐姐，雞胸肉厚，你先吃。」
「好啊，小丘真乖。」歌莉不虞有詐，喜孜孜地張口動叉。策略極為輕易地成功，小丘不禁展露了一絲奸笑。事不宜遲，遞上空碗，接過瑪利亞剛切下的雞腿。食物焚化爐不識細心品味，但求吃飽。雞腿這類珍品，何不留給優雅的策略家？
「來了位黑暗風格的小天使。」難以精準的形容，阿雪一笑置之。畢竟在酒樓飯桌上打滾多年，除了姬絲汀娜之外，大伙兒一眼看穿了雕蟲小技。可惜歌莉平日惡名昭彰，誰都不願大發慈悲，出言提醒。一物治一物，或許是老天爺有眼。
「不是那個意思。這是個狗名。」阿樂瞥見黑帽上的小狗造型，大概猜到箇中隱情。「那年，阿直的二哥考進醫科，杜姨姨送一隻豆柴給他，取名『丘比特』。但志武哥空閒不多，照顧牠的責任交給了子直。子直很喜歡牠，時常帶牠到公園散步。我也遇見過幾次。直到我們中二，約莫是聖誕左右的時候，丘比特患了重病。叔叔、姨姨不想花太多錢和時間替牠吊命，便聽從獸醫意見，實行人道毀滅。」
「我有點印象了。那段時間好像流傳過，級上有同學需接受情緒輔導，校方於是安排了親子面談。」哲生試圖串連從前不為意的八卦小事。「那位男家長一坐下來，就大罵學校管教不善，後來更鬧上校董會，迫得校長哭著鞠躬道歉。」
「祖母離世和應著過去對死亡的體驗，構成了創造小丘的依據。」姬絲汀娜恍然大悟。稍加回想，黑狼狗巨大又凶猛，充斥怨憤，簡直是企圖把所有事物撕成碎片。可是圓渾的眼珠底下，也許是一泡滿載恐慌的淚水。世界傷害了牠、太昊，還有子直。「幸好阿直心中尚有歌莉的一面。」
「臭丫頭五行欠打，但的確挺像小時候的子直。你們有否想過，他在小學的美術室內玩油彩大戰？大家起哄時，他仍在一旁獨自畫畫。後來吃了幾發彩彈，終於還手，甚至為我擋駕，以一敵三。」童年樂事，阿樂憶述得手舞足蹈，笑逐顏開。「代價是見家長時，叔叔當著大庭廣眾摑了他一記耳光。五指紅印足足一個月才消退。」
「仔細地重溫一遍，子直能長大成今天的模樣，殊不容易。」哲生暗自生出了罪疚感。「尤其大川跟鎮雄之流，不該縱容。」
「阿樂、哲生！」忽然間，姬絲汀娜高喚。
「甚麼……」二人的聲線略帶不安。千金小姐兩眼炯炯，兆頭不祥。
「告訴我。阿直昔日經歷過的，一一告訴我！」姬絲汀娜同時抓緊二人的手臂，情切地請託。英雄哥哥的痛苦，小公主豈能懵然不知？要海枯石爛、地久天長，就必須捨身承受對方的一切。驚天地泣鬼神的念頭，伴隨高速運轉的思緒誕生成形。
嗚嗚，雙層巴士的引擎聲自馬路上傳來，異常響亮，悠悠地回響於四堵牆壁之間。日上三竿，無所事事，索性平躺在床上，呆望著半敞的窗戶。藍天白雲，和風習習，日照明媚，一月的寒意暫且退卻。難得沒課，理應是外出的良辰吉日，奈何連一處想去的地方也沒有。身在熙來攘往的街道，穿插於目的地明確的步伐之間，恐怕只會加劇心中的寂寞，就像刻意把微小的污點置於放大鏡下。歸根究底，是他親手搗毀了安身立命的兔子洞。
與魔物的戰鬥，他決不會放棄。不得辜負伏羲、太昊的遺志，也要履行對利維坦的回應。自從向那個「杜子直」扣板的一刻起，他再無停步的機會。前行，一直前行，直至位登龍王……形單隻影的英雄龍王。誰叫他敵不過自身的軟弱，傷害了無可取替的同伴，把最惡劣的一面表露無遺？
照耀天地的一擊，耗光了寄宿體內的天外能量。身心一洗而淨，腦袋恢復平和，得以真誠回顧精彩的半年時光。異能、魔物、秘密組織，這些事物固然是難以置信。最不可思議的，卻是世間竟然尚有叫喚他、接納他的場所。子直，我們需要你——他也很需要他們。阿樂、哲生、阿翔、朗逸、若男、伊月、夢怡、阿雪、小蓮、豪哥、瑪利亞、文司令、霜姐姐……名字之多，園地之寬廣，乃舊日的天方夜譚。至於園的正中心，定當留給那個倩影。全賴她，他學懂了愛與夢……不知不覺，眼眶濕了。
「鈴鈴——」
是手機的鈴聲。懶得爬起來，遂側過身來，伸手至床頭櫃上。可惜智能電話擱在靠牆的位置，任憑他如何伸展，終究尚欠一寸。身體比例先天不足，怨不得。認輸起床麼？他選擇放棄接聽。反正不是魔物警報，又不似是家裡的急事，實在不用急。依近月趨勢，九成九是「海關」、「中聯辦」、「速遞公司」或者「被綁架的親友」。猶記得上次碰上一個自稱「嫲嫲」的，氣得他差點捏碎了電話。
「喂，是子直嗎？糟糕了，這回大事不妙，話說……」
電話居然自動接通，還開啟了揚聲器。阿樂連珠發砲地說好幾句，惟音量過大，近於怪叫，根本聽不清「糟糕」以外的任何字元。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