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b 我們
「口齒不清,滾開!」阿樂語速過急,辭不達意,氣得哲生一手推開了他。「姬絲汀娜剛才問你中學時吃過的苦頭,我和阿樂便隨便數了幾宗。殊不知她聽後,就拉著瑪利亞,匆匆忙忙地離開基地。我們擔心她又想打甚麼鬼主意。」
「瑪利亞通風報信,姬絲汀娜吩咐管家開車至香港大學。根據GPS訊號的追蹤定位,她們即將進入西區海底隧道。」
「喂,我不管你發愁還是發瘋,是男人的話,別再窩在家裡!那個傻妹只聽你的話。她有任何損傷,唯你是問!」
總算掌握到較為清晰的版本。以若男的恐嚇作結,顯然是不具商量餘地的指令。縱使有言不欲與人家見面,但少女的傻事畢竟是為他而幹的,不得視若無睹。況且,難以消解的思慮壓抑心頭已久,該是坦白相告的時候了。當機立斷,撥亂反正,方為正道——下定決心了,咬著唇的他曲膝跳到地上,披上米白色外套,隨手拾起電話、鑰匙,猛力拉開了大門。
「哥哥,我們回來了。」
「哥哥,今天的雞腿很好吃!」
兩個丫頭剛巧回到家門前。可是,一心出門的子直無暇理會,頭也不回地直奔往升降機。小丘猜想事有蹺蹊,立地轉身追趕;頭腦簡單的歌莉則是茫無頭緒,惟見大家都跑掉,便慌慌張張地跟上去。幸而升降機型號陳舊如這幢大廈的樓齡,零件運作不順,俾兩雙短小的腿趕在鐵門關上前竄進去。
彩霞堆疊在橘紅的天幕下,與幾座教學樓的珠色外牆相映成趣。疏落的碧青枝葉輕盈地搖曳,篩濾自數十玻璃窗側射過來的餘暉。晝短夜長的季節,未至六時,龍虎山下的百周年花園一片寂寥。城市累了,你我倦了,奈何塵網中的緣起緣滅始終未有結案陳辭。
姬絲汀娜剝去了粉紅外套,換上一件昏灰色露肩連身短裙。土氣的色調配上粗野的剪裁,再加容易刮破肌膚的廉價物料,後母送上的生日禮物充分呈現出出水火不容的敵意。要不是擔心觸怒嚴厲的父親,她必定親手把它五馬分屍,繼而插上千根繡針,最後埋在混凝土中,丟入公海去。萬萬料不到,詛咒般的惡意,竟有大派用場的一天。
「大小姐三思啊。不如我們先商量一下……」瑪利亞抱著長長的半透明塑料水喉,抽抽答答地勸說。特地囑付盧管家攜來,幾個印有名牌商標的紙袋擱在其腳跟後,裡面裝有主人原本穿著的可愛衣裙。偷偷一瞥,女僕無休止地回想著淪為幫兇的過程。
「不准猶豫!」姬絲汀娜不顧一切,厲聲大喝。「這是命令!」
主人一聲令下,儘管雙目淚行直流,手還是乖乖地扭動水喉的開關。嘩啦嘩啦,強力的水柱直線射出,命中姣好的臉蛋,繼而把纖盈的身軀一下推倒在草上。冷水配合清涼的空氣,從長髮澆到腳尖,寒意錐心刺骨。本來寒冰龍的靈力具有適應低溫的效果,但她狠狠地咬緊牙關,阻止了力量運行。不消一分鐘,濕透的連身裙重若千斤,沾滿黏答答的泥巴,緊緊束縛著她。瑪利亞要遵命,盧管家則走了,肯定不會有人打救她……好,就是這份絕望。卑賤的苦澀快鑽入過度純潔的血肉,肆意蠶食天真的心。
「姬絲汀娜——」
子直撲向安裝在青草之間的水龍頭,飛快地扭動把手,關掉水源。吁,為時未晚呢。從大埔直達薄扶林,指定走尖山隧道接西隧,最後付出一張銅牛之餘,還豪言不用找續,人生最奢侈的一程的士總算值得。「瘋了嗎?怎可迫瑪利亞折磨你?她會很傷心!」他走到姬絲汀娜面前,二話不說地責罵。此時,瑪利亞放下水喉,雙腳發軟,蹲了下來,垂首喪志。
「阿直實在太厲害了……」手腳都蒼白發冷,微微抖動,姬絲汀娜卻是語帶讚嘆,眼神發亮,宛若見證了神蹟。「這種孤苦伶仃的屈辱,我一瞬間就撐不住。反而你不單一直努力忍受,還保持著善良體貼的心。」
「說甚麼傻話啊?」子直牽引對方站起來,按住外露的肩膀,讓靈力經掌心傳遞暖意。「別拿這些事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少女的五官忽然崩緊,擺出不容挑戰的勢頭。「太昊當日說得清清楚楚!你認為我們是天淵之別,怕我早晚會遺棄你,獨自回到高貴的世界,對不對?所以我要擺脫高高在上的台階,親身體會你的處境,理解你面對這個時空的立足點……」
「夠了!清醒一點吧,幻想早就應該破滅!」阿直勃然大吼。傾聽著真摯的解釋,怨憤旋即填滿了心胸。「七歲時的杜子直死了。我從來不是他,亦無法變成他。你的英雄哥哥不在這副皮囊裡。」過了半載,連當事人都得俯首承認的事實,為何這女孩硬是視而不見?
「與七歲的阿直無關!」豈料姬絲汀娜以更兇的語氣反駁。「那時候的阿直確實給予我偉大的夢想和勇氣。我追逐著這身影成長,希望終有一天向他證明當日的意義。到了我們十年後重遇,這心願達成以後,我才發覺那個阿直只是個很寶貴,卻局限於過去的印象。假如要接續全新的未來,我必須尋覓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是的,我不欲再傷害你。一次復一次,擺明是惡性循環。」躊躇許久的剖白,最後竟由人家先一步吐露。子直不禁黯然側面。
「笨蛋,怎麼聽不懂?那個人就是你,十七歲的阿直。」
「吓?」子直一愕,好似生來學過的常識遭到全盤否定一般。「比起七歲的時候,現在的我有多不堪入目,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我清楚的是,為所有人赴湯蹈火的阿直、替我擋住狐火的阿直、與我湖上共舞的阿直、帶我到茶餐廳的阿直、包容任性的我的阿直。這些了不起的作為,你一件都記不起?」姬絲汀娜擺一擺身,甩開盲目發熱的十指,不忿地揮動乏力的雙拳,亂敲子直的胸膛。「為甚麼你就不懂得公平地衝量自己的價值?在鏡子面前,唯獨你看不見我們所有人都倚靠的阿直。求求你放過自己,放過我喜歡的阿直!」比起剛才的小小苦頭,真正催她淚下的只有這份冥頑不靈的態度。
彼此失措,不好應付。剎那間,子直的目光一邊慌亂地遊走四方,一邊乞求大腦發一道恰當的指示。可是腦海只剩餘一片空白,絲毫掌握不了當下的情況,甚至連自己的想法都一無所知。心墮入了迷霧狹谷最深處,決不回覆遙遠的呼喚,只待真誠志士發挖……忽地,視線與遍地水窪交匯,一張臉龐映在澄澈的水面上。是時候了,你在夢境中承諾過救我——沉靜的他竭力把答案傳達給無言的他。
「因為杜子直全然不知自己的價值。」腔調近乎唸書,唇舌在發音以後始細細咀嚼詞藻的含意。
十七年前,無知嬰孩誤闖人世。不獲祝福,不得期望,背負亂改的姓名,於大地邊緣佔據了一個多餘的位置。恰如半空的塵埃、岸邊的沙粒、河澗的碎石,浮浮沈沈,流流轉轉,只要不絆腳,存在與死滅皆得允許。夢想嗎?可隨心追尋,亦可老實認命,反正成敗得失無人在乎。
近來最大的誤判,莫過於以為靈力覺醒會迎來轉機 ——原來最後的出路只有獻身給遠古的他者。救世的火龍也好,復仇的黑龍也好,最重要的是角色定位鮮明,不用思索即通曉生命的原由與去向。
問題是,他們拒絕復活,夾帶兩袖清風,雙雙歸返失落的歷史。
如今浮現水面上的,不是伏羲,不是太昊。他無法成為別人,就是自己,就是杜子直,始終如一。右手握劍,左手持槍,撐著龍翼,胸懷灼熱的烈焰與深邃的黑暗,可能比任何人能夠擁有的都要多。這是撲朔迷離的恩典。他需要怎樣做?他應該怎樣做?上下求索,了無啟示。
杜子直,難道你從未渴求過抓緊甚麼嗎?連一點也沒有?
「就由這秒開始,我們一起追尋吧!」彷彿和應著悵惘的心聲,姬絲汀娜宣告出堅定而勇敢的提議。背光的位置,加上積聚於眼眶的水分,致使視野模糊,卻無礙少女近觀心中唯一的他。「我會永遠撫慰你的孤單和迷失,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阿直!除非……除非阿直你厭棄我。」末句好不容易才傾吐出來。按捺著挑戰現實的畏懼,她決意押上盈溢的情感。
斜陽拉長了二人的影子,輪廓略見扭曲,但始終親蜜地依偎著。滿頭水點與淚珠混和,折射出閃爍的光華,宛若經過千憶光年的飄泊後,意外地灑落地球的一顆星塵。很美麗——除了這簡單直接的形容詞外,再想不出更適當的描述。隱約意會到對方的許可,他想順著真心流露的衝動,輕輕吻下去。可惜眾所周知,妄想決不可能成真。到底是安分守己的杜子直嘛,萬一猜錯的話……
「傻瓜!這麼漂亮的女孩說喜歡我,怎可能厭棄!我喜歡!很喜歡啊!」
分不清責備的對象是誰。總之,他踏前了半步,張開雙臂,擁抱著毫不抗拒的姬絲汀娜。略帶羞怯的五官彼此靠近了,兩雙瞳孔都清晰有神地映照著對方。子直此時方注意到,自己原來比姬絲汀娜高些許,大約是三厘米之內的差距。不待任何訊號,他們都閉上眼廉,讓兩片淡紅柔軟的唇緩緩相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炎與冰的連繫鞏固得永恆不衰——話雖如此,不到半分鐘,生怕窒息的二人還是稍為縮開了,尷尬地四目交投。
「啊!」正是無言相對,姬絲汀娜倏然大喊。「瑪利亞,那個!」
瑪利亞陶醉於童話般的場面,直至主人的呼叫鑽入了耳中,才如醉初醒。急急忙忙地彎下腰,先後翻開幾個紙袋,終於從收藏外套的一袋中掏出了印有雪花圖案的鮮紅禮物盒。
「是遲來的聖誕禮物。」姬絲汀娜接過盒子,再雙手遞給子直。
狐疑的子直捧著盒子,見人家一臉期待,便小心翼翼地撕去花紙,又拆開不見任何標記或文字的白紙盒。裡面有一條圍巾。七色交疊媲美畢加索的抽象畫,染色的安排歸納不出規律。尺寸頗誇張,闊若兩隻手掌,長度則難以估量,目測至少有兩三米。這多少是毛線排列疏落所致。
「瑪利亞教我織的。」姬絲汀娜重新打量一遍,也承認這件大作多了少許後現代風格。「那時候,我滿腦子想著如何把最多的幸福送給阿直,結果出了一點亂況。」伸一伸舌頭,一笑置之好了。
「幸福,我接收到了。」子直含著微笑,丟下盒子,爽快地把圍巾套在頸上。太長了嗎?只要連姬絲汀娜的項子也一起套著,一切因而圓滿。
沐浴在浪漫氛圍中,小情侶旁若無人,絲毫察覺不到隱蔽的鏡頭。歌莉跟小丘躲在樹蔭下,各自拿著一支智能電話。一支是子直下車時意外跌下的,負責拍攝高清映像;另一枝是子直平日給兩個小丫頭備用的平價舊型號,正在聯絡收看直播的一方。
「訊號穩定,光線充足,角度出色,台前幕後Perfect。」小丘右手把電話貼在耳邊,左手豎起了大拇指。「攝影師歌莉,拍個特寫畫面。」
「Roger,小丘導演。」歌莉的拇指與食指按住手機螢幕,各自朝上下兩方輕輕一掃,增加鏡頭的焦距。物像放大,作為烘托的冬日景緻趨於朦朧,剩下兩張清秀的臉容。構圖揭示了瑰麗的奧秘。
影像將傳送至何處?當然是基地控制室的大屏幕。話說一得悉愛情劇場即將上演,不論是上班的、休假的抑或開小差的,男男女女都在三十分鐘之內蜂湧現身。(阿樂屬「無法定義」一類,總之大家默認了其存在。)這般熱鬧又壯觀的場面,上次見於前年十二月底,亦即眾人驚覺文約翰有意無意地遺忘發花紅的大清早。那是血海深仇的一仗,不提也罷。相反,大家今天雀躍得多,有的主動帶來零食,有的幫忙搬椅子,有的再三檢查影音設備。勞師動眾,無非為了見證期待已久的剎那——小公主與王子的結局,土氣與肉麻的程度超乎想像,卻是出奇地引人入勝。
「以後每逢大小時節,都要重播。」文約翰咬著紫菜,認真地下令。
品紅小花紮根在灰地磚的夾縫,抵受著寒氣的摧殘。明知微不足道的生死無人問津,它也賭氣似的堅持綻放。活著,大抵是這麼一回事?大道理,天曉得……晴朗的午間,一花一世界的大坑東小公園,依舊水靜鵝飛。
一大兩小安坐在木長椅上。子直居中,仰著頭,閒適地望天打掛;歌莉和小丘一左一右,捧著剛出籠的中式包點,開懷地大口吃著。路過港鐵站外的點心店時,一個要吃奶皇包,一個看上麻蓉包,嚷得他的肚皮也隆隆作響。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唯有屈服。豈料付款時方知零錢不夠,只買到兩個包。堂堂大人兼主人怎許跟孩子搶吃?學習吸風飲露吧!
大學沒功課,基地沒訓練,女友又要練習溜冰,叫人百無聊賴。想了整個早上,他決定重遊故地,探望被他破壞的長椅,以及仍留在椅子底下,扭曲得不成形狀的金屬扶手。此節目不重緬懷,勝在省錢又不費神而已。要知道幾天後將要展開車輪戰——拍拖後首個年初一、初二、初三、人日、立春、元宵,最後接壓軸的情人節……何其驚世駭俗的清單。
「二月十四日,瑪利亞會照顧你們。別搗蛋。」子直不忘叮嚀。
「哥哥想起好了節目流程嗎?」小丘好奇地詢問。
「瑪利亞說,今趟一定要去看甚麼『澳洲牛牛』。」歌莉搶著說。
唉,神聖的情人節,何苦「打大佬」?頭痛之際,電話一面震動,一面發出玻璃風鈴一般的鈴聲。一如既往,麻煩接踵而至,而且一宗比一宗棘手。不安地低頭,解開電話的密碼鎖,開啟偽裝為俄羅斯方塊的應用程式。果然是警報:沙中綫地盤下方有魔物反應,請在街口會合德華叔。
「這次不被魔身殺死,也可能被活埋呢。」暗忖一聲,他舒展一下四肢關節,又站了起來,精神煥發地發號施令:「小朋友,要去金鐘了。」
「拆牆板!剪鋼筋!Yeah!」
兩個小丫頭把餘下的大包塞入口中,蹦蹦跳跳地離開小公園。快活無憂的神色,令人誤會此行是小學的秋季旅行。落後的子直準備提起大腿,但就在這一刻,一個纖細的黑影悄然掠過他的頭上。竟是一根旋轉高升的竹蜻蜓。困惑地隨著它的軌跡回過頭來,便望見一棵碩大的老榕樹。氣根密集,叢葉翠綠,主幹纏繞著百千根莖,矗立在真實與夢幻中間,生生不息。
一個男孩坐在離地五六米的枝條上,晃動著瘦小的腳瓜。他接住竹蜻蜓,從容地向子直揮一揮手。街市買來的衫褲,還有兩個膝蓋上的藥水膠布,他通通認得。唯獨那黑壓壓的臉,始終無從辨識……不要緊,他深信,那是一抹燦爛的莞爾。
在小男孩的目送下,大男孩屏氣凝神,無悔地邁出他的一步。
~龍王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