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b 魅影
警報聲嗚嗚作響,紅色訊號燈不停閃爍。不消三秒,二樓的自動門敞開,文約翰就從司令室急步而出,邊下樓梯,邊高聲詢問:「出現了魔物嗎?快報告詳情。」
「收到。」阿雪趕回電腦操作台前,忙碌地處理湧現螢幕的訊息。「確認探測到天外能量反應,屬於魔物等級,地點為沙田濾水廠與港鐵筆架山隧道入口之間的地帶。」
「就是沙中綫地盤附近嗎?可能是工程觸動了地層。子直聯同 Red Team 出動。」文約翰落至地面,不慌不忙地發號司令。「阿雪,通知港鐵車務控制中心,準備訊號故障。阿豪,要求警方封鎖附近路段,尤其是徑口路和車公廟路一帶。現場太接近民居了。」
控制室的人員就位之際,哲生等人亦轉過身來,準備出發。剛換更,Blue Team大可以優悠地看戲。若男還故意在哲生耳邊打趣:「早五分鐘,出動的就是我們。」
「當我運氣不濟吧。待會還要照顧那窩囊。」哲生抱怨了一句,繼而領阿翔和朗逸離開控制室。子直亦記得現在當到車庫去,便打算抱起歌莉。歌莉卻掛念桌上的蛋糕,硬要再取一件。沒辦法,只好隨她所願。遲一步動身的子直,匆匆追趕遠去的三人。唉,沒了歌莉,就用不了劍,所以一定要時刻帶著她——這樣的話,豈不是比之前更不便!
此時,姬絲汀娜察見了子直的憂慮。到底是第一次正式出擊,自己當初也是緊張兮兮的。「阿直,加油!」竭力的打氣聲,一時蓋過了警報。
基地的車庫,即疊水商場的公眾停車場,位於負二樓。每逢出動,大家便會乘不停其他樓層的特快升降機,直達該處。鐵門一開,穿越偽裝成走火通道的出口,登上運輸部準備的車輛,分秒必爭——事關重大,子直私下實習了這過程好幾遍。
然而,甫踏進升降機,他就渾身不自在。局促的氛圍,壓迫得令人窒息。從鐵門上的倒影可見,哲生三人並排於後方,一律板著臉,沉默不語。更難堪的是,朗逸褲上的破洞很礙眼,叫他總是不自覺地凝望倒影上的那位置。要知道,他看到別人,別人同樣看到他。唉,垂下頭來吧。歌莉在他懷中吃著蛋糕,又搖頭揮手,逗弄自己的倒影,好不自在。
根據「神諭」的編制,龍王是為戰鬥主力,獸王負責從旁支援。兩者各司其職,戮力消滅魔物。謬誤在於,如哲生般完美的男子漢,怎會甘心為他搖旗吶喊?至於阿翔與朗逸,同樣成熟可靠。相較之下,他自問裡裡外外均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而已,決非大將之材。諸君不滿,理所當然。
無論如何,出擊在即,總得溝通一下。他吸了一口氣,主動回頭開腔:「請問打算用甚麼陣式?戰術手冊的基本陣式,我都背熟了。」比起倒影,真實的三人更見威嚴。三組目光,六隻眼珠,黑洞似的。
「又不是學校考試。就算把陣式背得滾瓜爛熟,你也跟不上我們。」朗逸一盆冷水澆在他身上。「事先聲明,我們跟女子組的風格迥然不同。你哄得她們開心,不代表在這邊也能春風得意。」
「才不想被你拖後腿。」阿翔馬上附和。「堂堂龍王,又有司令和大小姐撐腰,固然輕鬆。行動出錯,受罪的是我們。」
「別吵了。」哲生止住二人,再跟子直道明:「身為 Red Team 的隊長,我不認為你能配合全隊的行動。與其強行合作,不如單打獨鬥。因此,我打算用零號陣式。」語氣平實而有力,充滿權威。
所謂「零號陣式」就是由獸王組成包圍網,讓龍王在指定範圍內作戰。除非魔物逃至邊界,否則獸王只需要保持戒備。子直明暸,三人是要明正言順地作壁上觀。不用合作,不用幫忙,不得抱怨,不得依賴,各安天命。
「豈不是只有哥哥動手?你們躲懶!」透過主人的記憶,歌莉亦了解這陣式的意義,頓然厲聲投訴。子直卻一手堵住小小的嘴巴,免得再生事端。
「你是龍王,就要學懂承擔。之前臨時跟姬絲汀娜組隊,我們也是使用這陣式。任務最後安然完成。」跟放肆的小鬼糾纏,毫無意義。他擺出略帶挑釁的眼神,斬釘截鐵地道:「我的英雄之道簡單易懂:履行上天賦予我們的責任。你若果持疑不決,乾脆不要插手。」
不要插手,打道回府?不,在尋回七歲的自己前都不得停步。這可是對自身許下的諾言!子直於是嚥下一口唾沫,點頭答允:「明白,交給我吧。」敵意和嚴厲背後,他篤信哲生的正直。那隻身力敵九尾狐的身姿,依然歷歷在目。好一個真英雄,道理當由他主持。
叮的一聲,鐵門敞開,再瞧不見來自身後的倒影。取而代之的是前路。德華叔早已把黑色七人車駛來,拉開了中間的車門。沈甸甸的一步,子直毅然邁出,於眾人之先。
白日縱使依山盡,餘暉仍舊耀眼。瑰麗的橘紅佔據半壁天穹,與東方的靛藍分庭抗禮。金光映照,汗水晶瑩閃亮,珍珠似的,一顆接一顆地滑落臉龐。沙田濾水廠外,無人車道上,與東鐵綫的路軌僅隔一堵標明「閒人勿進」的鐵欄柵。縱然平日乘車往來無數遍,他從未注意此地……
可不是感慨的時刻。慌忙轉身,舉劍,及時擋住尖銳堅硬的骨爪。是一頭身披漆黑斗篷的人型魔物。寬闊的兩袖藏著一雙三指骨爪,兜帽底下是一張焦炭似的,輪廓扭曲的臉孔。代表眼、鼻、口的五孔勉強可見,叫人聯想起西洋名畫《吶喊》。嘶叫微弱,縈迴耳邊,儼如鬼泣——確實是鬼,因為牠一直飄浮於半空,斗篷下方空空如也。
對比九尾狐一役,子直不但具有以火制火的優勢,顯然感到吃力。任憑他如何揮舞長劍,魔物都輕鬆避過。其肢體太柔軟了,沒骨骼似的,隨意屈身扭曲。左一砍,右一閃;右一刺,左一避,沒完沒了,徒然耗費體力。喘息之際,冷不防骨爪一摑,險些就保不住半邊臉蛋。
「敵人是生臉孔。」哲生通過無線耳機,指揮大局。「本地的常用資料庫未必有吻合的記錄。阿翔,改用東亞地區的資料庫。」他駐足在濾水廠的圍牆上,目不轉睛地觀察戰況。雖說不願出手,但隊長一職的份內事,依然應該辦得妥妥當當。
「清楚明白。」阿翔依照陣式安排,守在濾水廠對面的草叢後。他捧著平板電腦,設定好資料庫,再高舉配備於裝置底下的鏡頭。可惜拍到畫面不是遭子直阻擋,就是僅見魔物的背影。一團黑壓壓的物體,掃瞄程式如何辨認?「杜子直,求你好好牽制那傢伙。」氣結地呢喃的一刻,一股無形的力量乍然打了他的左肩一下。又有甚麼魍魎嗎?不,洞悉真相的他緊握右拳,猛地向後方一捶。
「哎呀——」
先是一聲怪叫,地上的雜草野花繼而全數屈折,呈出一個倒臥的人形。朗逸慢慢地現出了真身。軍綠色結晶長在他的背脊,構成了爬蟲類的脊棱和捲曲的尾巴。是變色龍的隱身能力。「喂,你差點打中我的眼珠!」他揉搓著紅腫的鼻頭,怫然控訴。
「你自討的。」阿翔靈光一閃,想起連環快拍的功能。多幾張圖片作參考,應能更準確地核對資料庫的紀錄。「滾回崗位。又想聽司令訓話嗎?」
「山高皇帝遠!不開通訊線路,控制室哪知道我們在做甚麼。」朗逸展示關掉了電源的耳機,一臉得意洋洋。「這魔物平平無奇,由得小子慢慢玩吧。」
「慢慢玩?此處蚊蟲亂飛,我才不願久留。」快門咔嚓咔嚓,即刻拍得數十張照片。背面、左上角、右下角,上半身、下半身……都是瑣碎的部分。二話不說,他把照片全數匯入搜尋程式。
「Relax,香港人。寓工作於娛樂嘛。」朗逸倒沒返回原位的意思。「我想了個主意。那個杜子直跟他的精靈實在放肆,我們不是應該給他一個下馬威嗎? 不如挖個大坑……」他的笑容不自覺地添上一分狡猾。褲襠的仇,總得相報。
「孩子氣。」阿翔倒沒有興趣。搜尋程式終於開始運作,但這回使用的資料庫畢竟包含中國、三亞和日本等文化圈,神話傳說仿如恆河沙數,進度自然緩慢。
「朗逸在幹甚麼!」耳機倏然響起哲生的咆哮,害阿翔的耳膜一時發痛。他連忙厭煩地拍一拍朗逸的肩,著他望向濾水廠的方向。原來哲生正怒目雙向,不斷打出「返回崗位」的手勢。行蹤敗露,朗逸惟有失望地重啟耳機。但他還是故意拖慢步履,以表不滿。
在戰場的中心,子直仍跟魔物糾纏不下。如章回小說言,「三百回合」過後始終不分高下。其實,他已得出一點頭緒,但腦袋忙於應付骨爪的殺意,實在無閒組織具體的計策。
「Calling Red Team。最新消息,下班的人潮開始鼓譟,九龍塘站的職員幾乎被擠出月台。」阿雪不忘催促眾人。「港鐵要求五分鐘後恢復通車。」
「十分鐘。」哲生搶著還價。「我們何嘗不想下班?」
「控制室這邊也很為難……」
「五分鐘吧。」子直突然介入對話。再次擋住來襲的骨爪後,他回首望向哲生,報以堅決的眼神。哲生不禁咬著唇,左思右想。
「好。龍王保證,我無異議。」
終於得哲生答允,子直安心下來。再次望向怪異的敵人,他放棄胡亂進攻,反而稍為後退,穩住馬步。眼前的不是虛無縹緲的幽靈,而是確實擁有形體的魔物。就如九尾狐的尾巴,能量核心一定藏於斗篷底下。左搖右擺的動態看似無法預測,但細心觀察的話,亦不難找出到重心的位置……驀地,他提起劍,左手豎起劍指,按著劍身的末端,朝劍尖的方向一掃,火焰隨指頭的軌跡燃燒起來——要上演「天師捉鬼」了。
帶著灼熱的利刃,重新踏出箭步。魔物見之,也舉起了骨爪迎擊。交鋒的一刻,子直集中精神,讓意識進入加速狀態。指爪緩慢而至,他俐落地側身避開,同時橫置劍刃於腰間的高度,攔腰一斬。如他所料,這一次實實在在碰到了魔物的本體。再乘勢使勁一推,劍一鼓作氣地割破斗篷。待意識回復正常,魔物的身體已斷開兩截,灰飛煙滅。
哲生的眼球緊緊盯著連串動作。言而有信,這小子尚算保住了龍王的名譽。但,心中不爽絲毫未減。繼承任何一條龍的力量也可以,為甚麼偏偏是烈火龍?他何德何能?最初加入組織時,他花了許多日子閱讀資料庫的文獻。甚麼「見龍在田」、「隰有游龍」、「鯉躍龍門」……古籍中的疑難全都讀懂了,喜不自禁。更引人入勝的是遠古香港的傳說大戰。烈火龍力敵千軍,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英雄形象舉世無雙。他立志,就算無法成為龍王,也得以此為理想。反觀杜子直,貴為烈火龍的傳人,得天獨厚,氣魄、功架卻一律欠缺。先賢的遺志可是徹徹底底地遭到侮辱!
「任務完成。」向控制室匯報後,子直放鬆五指,讓長劍變回歌莉的形態。抬頭仰望,天色趨於深邃。靜心感受,月明星稀,涼風吹送,蟲鳴悅耳。第一次正式作戰,總算不負眾望……
「且慢,天外能量還未消失!」
阿雪的回覆教子直一時愕然。不是消滅了斗篷怪客嗎?那一劍可是不偏不偏的!惶惑之間,他欲取回武器,便朝歌莉伸手。但十指未及相碰,一個怪影驀然飛撲而出。千鈞一髮,子直放棄拔劍,轉身抓住對方的肢體。可是,怪影力大,不斷推他向後,衝破鐵欄柵,直入路軌的範圍。球鞋的鞋底勢必磨破,子直只好咬緊牙關,讓發勁的雙腿陷入路軌上的碎石堆,才勉強止住去勢。
「哥哥!」歌莉又急又慌,欲追上去,卻無力跨過倒下的欄柵。
全力抗衡的子直至今方驚覺,自己捉住的又是一雙骨爪。眼前的魔物,跟剛才的形貌相似,惟一身漆黑為蒼白取代,兜帽底下的怪臉活像漆上了石灰一般。而且這傢伙長得更高,子直連他的下巴也觸不及。
「這是無常!」經過漫長的搜尋,阿翔終於找到答案。「中國神話的鬼差,一黑一白,採取二為一體的行動模式。若果其中一個個體遭到消滅,其力量會全數轉移至另一者身上。」
「不如留待明天再說!」哲生一邊抱怨,一邊從壁上跳下來。紅光一閃,結晶打造的利爪旋即裝備至其臂上。「誰人負責守住那位置?怎麼不知敵人埋伏?」情況危急,陣式也好,心結也好,都得暫時擱下。但遠水不救近火,他也無法馬上趕到子直的位置。
憑藉身高之利,白無常漸漸壓倒子直。子直理解,要是放手,骨爪定會撕開他;但僵持下去,已屈曲至極限的腰骨和腿骨都會折斷。正是進退不得,束手無策。到了最絕望的境地嗎?尚未,雪上總會加霜。隆隆的巨響,鐵軌的震動,呼喚出兩盞從筆架山隧道鑽出來的大光燈。刺眼的白光迫子直回頭,豈料另一邊又有同樣的強光照射過來——羅湖方向與紅磡方向的列車同時駛來!
「哪個笨蛋恢復行駛!」
靈力再厲害,也擋不住全速開動的列車。時間無多,兩個車頭的線條已清晰可見,恐怕兩位車長亦隱約見到這荒誕場面。生死之間只餘下一道下策。於是,他把力量集中在雙手,讓指掌燃燒起來,擺出一副要熔掉骨爪的勢態。兩團近千度的火光,白無常瞬間叫苦,蠻力不由自主地減弱些許。子直迫不及待,乘勢發勁,一面推開白無常,一面借力向後一翻,滾出路軌範圍。紅磡方向的列車疾速而至,剛好跟他擦身而過。
白無常沒這般幸運,迎頭撞上了羅湖方向的列車。戛然一聲,重傷的牠頓時化為紫色光點,隨風而逝。年輕的男車長雖未有清楚看到魔物的身影,但單是看到車頭玻璃上的裂縫,就已驚惶失色。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立即拉下緊急煞車的手掣。乍然停頓的車輪劇烈地磨擦鐵軌,噴出形如長蛇的火花。
一頭落在土中的子直疲憊地爬起來,吐出口中的泥巴,拍一拍燻黑的兩掌。舉起頭來,便見十二節列車近在眼前。車廂燈火通明,映照出無數人影跌跌撞撞,大呼小叫之聲此起彼落,騷動不絕。
糟糕了,他暗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