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龍王傳 (Ch. 6b)

天海
12 min readSep 29,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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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b 偶像

趁著子直和朗逸手足無措,唐伯克悄悄爬了起來,隨手撿起身邊的一個旅行袋,落荒而逃。有點頭暈眼花,幸好依然記得地道入口的位置。越過兩個層架,左轉,右轉……正要轉入最後一個彎位,卻又有兩個拳頭正面來襲。左拳打左眼,右拳打右眼,砰砰,倒下的他失去知覺。

原來是哲生和阿翔。哲生查閱手機中的通緝令,得悉面前的正是唐伯克,大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然而,是次到來非為捉拿賊人。把旅行袋扔到老遠的地方後,二人繼續尋找子直與朗逸。近來惡運連連,壞事接二連三,所以朝騷動之處進發,肯定沒錯——不消一會,這念頭便得驗證。

「喂,你們在搞甚麼?」一瞧見兩個呆若木雞的背影,哲生立即呼喊。子直聞言,不禁愕然。正欲提問,哲生卻搶先說:「待會解釋吧。這傢伙是魔物嗎?」哲生指向巍峨的變異身影。

是一頭身高至少五米的怪物。其四肢強壯,滿口獠牙,肚皮腫脹,天靈蓋上有一隻短小的獸角。黃銅色皮膚又骯髒又粗糙,不見半根毛髮。至於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佔去大半張臉的眼目。

「我甚麼都不知道啊。」朗逸慌張地揮手澄清。「唐伯克找來的,是個衣著密實,一言不發的外國人。他叫……好像叫斐摩斯。」

「是獨眼巨人!」子直靈光一閃,登時大叫。「特洛伊戰爭後,奧德修斯循海路回國,期間經過西西里島。住在島上的獨眼巨人叫波呂斐摩斯。」為求在戰場保住小命,他最近決心多看有關神話傳說的書。上星期剛巧讀到中英對照的《兒童版希臘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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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傢伙肯定是魔物。」阿翔倒希望牠屬於生化武器、變種人之流,好讓大家可以理直氣壯地撒手不管。「但牠之前如何躲過我們的雷達,在街上四處亂走?」

「隨便猜的話,可能與牠的衣服有關。」哲生指向散落一地的衣物碎屑。乍看之下,尋常的布料裡側鍍上了一層銀色物料,顯然是經過刻意加工……且慢,當務之急可不是扮偵探。「先離開這裡,再聯絡控制室。此處接收不到手機訊號,我們又任何裝備,太不利了。」哲生慎重提議。話聲剛落,獨眼巨人的目光投至四人身上,生出濃厚的惡意。

「但警察跟消防員就在外面。」子直卻同時注意到,金庫正門上的機關有所動靜。電子鎖控制的輪盤裝置開始轉動,精鋼打造的門栓緩緩移開。「機動部隊的武器應付不了這怪物。」

「但我們也應付不了……」

無奈反駁之際,突如其來的氣流擦過哲生的肩。半秒過後,他才意識到,子直踏出了箭步,正面衝向獨眼巨人。雙方的體型差距太大了,不宜硬碰。子直於是穿過對方的胯下,同時朝腳跟的位置砍下去。奈何皮肉堅韌,區區一擊無法構成傷害。

難得目標自動獻身,獨眼巨人笨手笨腳地隨他轉身。龐大的身軀一動,馬上推倒了兩旁的層架。層架向後一翻,又壓到更後排的層架,一個接一個,引起宏偉的骨牌效應。黃金、鈔票傾瀉一地。獨眼巨人動作雖慢,但一次踏步相等於人類走三四步。子直只得在不斷逃逸。

獨眼巨人走了十多步,猝然留意到腳邊有一台叉式起重車。追不上目標,何不用點工具?牠一面怒吼,一面抬起了起重車。瞳孔一縮,鎖定目標,繼而猛力一擲,起重車隨之以隕石撞地球之勢飛向子直。幸而子直感應到殺意來襲,及時擺首一望。當跳開嗎?不,他默然舉劍,屏氣凝神,一刀把起重車斬開兩半。斬擊的位置剛好觸及起重車的引擎和電路,無可避免地引來一下爆炸。這正合子直的心意。火舌尚未擴散開去,就全數被寶劍吸收,令鋒刃得以燃燒起來。力量貫通全身經脈,他霍然抖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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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焰萬丈的身姿,深深震撼哲生。誰不關心金庫外的人命?只恨自問能力不足,才被迫主張撤退。反而子直膽敢單槍匹馬。勇氣與威武都是烈火龍給予的本錢。他恨不得代子直站在魔物跟前,盡情展現天賦,任由無能的旁人嫉妒、怨恨。為甚麼是杜子直?為甚麼不是臧哲生?為何他只當配角,不是主角……妄想的盡頭,他驟然一愣,活像悟出了甚麼。常言道,當局者迷,原來如此。

「上吧。」會心一笑,安定心神後,哲生一本正經地指揮:「三號陣式。阿翔阻塞入口,朗逸佈置陷阱。」此時,嫣紅結晶打造的利爪出現在他的兩臂上。

情勢危急,別無他選。朗逸二話不說,喚來軍綠的脊棱與尾巴,隱身而去。阿翔則挺直腰板,讓灰白結晶從肩胛展開,形成一雙碩大的鵬翼。翅膀一張一合,刮起了強風,倒地的層架通通被吹到金庫大門前,堆起一座固若金湯的小丘。

哲生亦不懈怠。乘強風的餘勢,他再度鎖定獨眼巨人的腳跟,飛奔而至。獨眼巨人只顧與子直對峙,冷不防忽然有人從後偷襲。利爪固然刺不穿粗糙的皮肉,卻成功分散牠的注意力。兩面受敵,陣腳大亂。哲生趁機趕到子直面前,斬釘截鐵地說:「三號陣式,一百八十秒後給你指示。」

「明白。」子直頷首。之前熟讀的戰術陣式終於有用了。

接著的問題是如何支持三分鐘。獨眼巨人尚在尋找偷襲者之際,子直和哲生已擺好架式,聚精會神,如箭在弦。輕呼一口氣,二人立地同時動身。一人砍左腳,一人刺右腳,左穿右插,時前時後,上演一幕螞蟻鬥大象。眼球就只有一個,獨眼巨人根本無法同時捕足二人的動態。剛發現子直砍著牠的腳背,打算握拳一捶,他卻又馬上跟哲生交換了位置,轉攻右腳。小蟲煩擾不堪,氣得牠胡亂跺腳。

一時間地動天搖,哲生不得不減慢步履。該稍為後退嗎?豈料側身一看,子直的鬥志絲毫未減,全無退意。鋒刃的烈火隨他蹁躚起舞,畫出了激昂的軌跡。熠熠生輝的眼眸緊盯攻擊的位置,每一揮斬,精準無誤。寶劍與皮肉的碰撞愈趨頻密,磨擦出來的火花揮灑不絕,形成一場又亮又熱的雨——這正是子直的戰鬥。上次隔岸觀火,渾然不覺;如今站在身邊,親眼見證,他才心領神會。追不上的節奏、推不倒的霸氣,弱不禁風的杜子直脫胎換骨。眼前的,他承認了,可是經過六道輪迴,重臨塵世的烈火龍。偶像長出了黏土腳,虛幻的神話成了活著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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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暇分心了。哲生瞄一瞄手錶的報時,旋即高呼:「時間到了,跟我跑!」話聲未落,他已轉身拔足。聽到指令的子直亦停止進攻,全速追趕而去。他明白三號陣式的運作,並且由衷地信賴哲生。

理所當然地,獨眼巨人緊追二人不放。飽受糾纏的牠,蠻力更大,動作更粗獷。由鋼板支撐的地面被厚重的腳掌踩個粉碎,放眼一望即是個亂七八糟的廢墟。一想像到堪虞的後果,二人頓時更拼命地衝刺。大概回到最初逮住唐伯克的位置,哲生又喊了一聲「跳」,繼而坐言起行地躍至半空。子直不知就裡,只管跟隨。獨眼巨人滿以為可以抓住獵物,於是貪婪地俯身伸出兩隻魔爪,企圖一網打盡。但就在這一刻,牠突然絆到了甚麼似的,狠狠地摔了一跤,大字型地伏在地上。

「靈力用光了。」朗逸現出真身,大堆疊放成堤霸形狀,高度剛及巨人小腿的層架也解除了隱形狀態。除了自身之外,他還可把能力傳遞至身體觸及的物件。不過,這樣會大量消耗體力。三分鐘已教他喘息不止。

簡單的陷阱固然解決不了問題。獨眼巨人正要爬起來,虧得阿翔及時飛舞而下,一腳踹在賤肉橫生的背脊上。「躺下來!」精確的位置,加上翅膀的重量,獨眼巨人的身體再次被壓在地上。機不可失,哲生趕忙踏在其右手手背上,同時把兩爪插入指縫之間地面,堅決不許對方活動。「子直,給牠最後一擊!」乃聲嘶力竭的一喊。

尚能活動的只有頸部。獨眼巨人不忿地昂首,便見子直就在面前。熊熊火光映照在又大又圓的眸子上,佔據了視野中的一切。據《兒童版希獵神話》第六十四頁的記述,奧德修斯的致勝關鍵,就是用橄欖樹樁一下捅破巨大的眼睛——以小學生讀物而言,這段情節未免血腥了一點,倒清晰地指引出魔物的弱點。深呼吸,提臂,舉劍,拔腿,直刺。

流水淙淙,深宵的啟德明渠一片清幽。舉頭遙望,紅藍相間的警號燈閃動不絕,割裂了夜幕的彼端。硬是覺得水泥地在震動——是機動部隊的步調與槍械上膛的聲響。騷動規模,比大圍一役更離譜。幸而及時逃出金庫,否則基地同寅定要切腹謝罪。想來真的感謝唐伯克。他趁著混亂,偷偷挖出連接此處的地道,逃之夭夭。眾人察覺時,既是悔恨,又慶幸多了一條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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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以為機會難逢,於是聯同子直佈局,打算生擒唐伯克。可是計劃失敗了。」哲生誠惶誠恐地提著電話,敘述子直編的情節。很久沒撒過大謊話,加上關乎朗逸的下場,實在是一句一驚心。「好的,我們會待學友哥把車駛來。」掛線一刻,雙腳發軟,不由自主地倚在欄柵上。

「計劃不通嗎?」子直輕聲詢問。歌莉正騎在其肩上,呼呼大睡,所以不敢放大聲量。可惜丫頭不知好歹,竟在主人的頭上肆意流口水。

「司令說,殺無赦,呵呵。阿豪這樣回覆。」哲生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阿豪的調侃,暗示文約翰尚算平靜,未有革職之類的打算。「我們拿到獨眼巨人的衣物樣本,相信可以酌情減刑。」他從褲袋掏出來自乾濕褸的碎布。仔細一摸,碎布裡側的金屬不似常見的物料,耐人尋味。

「對不起,我必會負上全部責任!」子直聽後,黯然失色。阿豪的反話,他全然不懂,傻呼呼地信了字面的意思。

「慢著,誰許你置身事外?」哲生啼笑皆非。須臾過後,又從容不迫地補上一句:「同伴犯錯,責任要一起承擔。」

子直初時還苦於內疚感當中。細細重溫對方口中的每一字,他方慢慢領會到後半句的含義。難以置信的目光頓然流露無遺。稍微抬頭,哲生以一張和顏肯定了他的猜測。沒錯,是「同伴」二字。何其鏗鏘有力。

「等一等,這樣沒問題嗎……」朗逸也聽出哲生的意思。畢竟有恩於人家,不好明言反對,但劇情峰迴路轉,一時三刻實在適應不了。

「不是子直的話,你死無葬生之地!」阿翔狠狠一敲他的腦袋。「回去見過司令後,才跟你算帳!」一夜折騰,歸根究底拜他所賜。這口烏氣任誰都不能隨便嚥下呢。

哲生不理二人,繼續說:「正式向你介紹,他們是Red Team的成員,左的叫韋翔、右的是洪朗逸。而我就是red team的隊長,臧哲生。」言罷,他爽快地向子直伸出了友誼之手。

子直也伸出手來。儘管仍有點羞怯,但他還是鼓氣勇氣,毅然上前一握。原來二人的手掌大小相差無幾,出人意表。「我,是以成為烈火龍為目標的杜子直。」好不容易,終於吐露出心跡。

酒吧打烊後,唱機仍舊播放著《憂鬱的星期天》。燈光調暗了,樂韻更顯幽怨。老闆路西法坐在吧臺前,玩撲克牌記憶遊戲。五十四張牌排成直六橫九的方陣,儼如整裝待發的師團,井然有序。玩家則是收軍點將的大帥,努力辨別兵丁的位置。紅心五、方塊五,一對;梅花七、黑桃七,又一對。不過是隨意翻開,想不到如此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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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ifer!那魔物是甚麼一回事?」

唐伯克猛力踢開大門,大吵大鬧。門楣上的鈴鐺響起混亂的節奏,和應著止息不了的怒火。但路西法不屑一顧,陶然自得地玩著。梅花六、黑桃六,紅心三、方塊三……轉眼間,餘下的牌不足半數,形勢大好。

裝瘋賣傻的態度無疑是火上燒油。唐伯克推倒所有阻路的桌椅,直走到他面前,拍案大罵:「I am asking you!」手掌一落在桌上,紙牌都像受驚的青蛙般原地跳起。幸好沒有牌被翻開,遊戲不至於結束。

「夜闌人靜時,請降低聲量。政府管得挺嚴。」路西法不慍不火地重整紙牌的陣形。「閣下身為堂堂獸王,與魔物同行也懵然未覺,理應好好反省。老實說,來自希臘,名叫斐摩斯,答案根本呼之欲出。」

居然直認不諱?唐伯克頓時七竅生煙。掃視四周,鄰桌正好有個空啤酒瓶。看我還以顏色——狠毒的念頭迅速湧現。但腿還未提起,他乍然感到肚皮生出劇痛。原來一根黑色尖刺從後伸來,下而上地貫穿了其身體。

「玻璃瓶要留給拾荒婆婆。」路西法繼續翻牌。

血流如注,唐伯克全身冒出冷汗,四肢僵硬。徬徨地回頭,才驚覺尖刺是從路西法的影子突出來的。明明是生來相依附,但他不用擺出任何動作,其影就急速擴張至目標人物腳下。唐伯克的身體開始下沈,就像置身沼澤一般。想反抗?無數觸手從影中伸出,扯他的手,堵他的嘴。重重絕望徹底吞噬了脆弱的生命。

廝殺過後,影子還原,室內復歸安寧。地板光亮如新,滴血不沾,就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本來無一物,又何處惹塵埃?比起一隻蟑螂的消失,臺上的遊戲更有娛樂性。剩下最後兩張牌了。翻開來,正正是兩張鬼牌。俏皮的小丑圖樣,一黑一紅,嘻嘻哈哈,相映成趣。

「紅、黑、紅、黑……」路西法反覆諗著,忍不住竊笑。「紅的烈火龍,還有黑的……」笑聲愈來愈大,最終變為狂喜。

圖片來源:pickpi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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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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