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龍王傳 (Ch. 8a)

天海
11 min readOct 20,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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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a 罪過

新學年之初,校長宣佈舉行年度活動,名曰「校園花草齊愛護」。低年級生三人一組,輪流於課後料理花圃。美其名為培養學生的愛心,實際上是減少聘請園丁的開支。到底是資助中學,財政壓力沈重。

是日輪到子直值班,同行的有陳大川和趙鎮雄——隨機編配的分組結果,足以證明上天多麼酷愛折磨他。幸虧所謂「花圃」只是一處架起了鐵皮上蓋,陳列出數十盆栽的隱蔽角落。設備簡陋,自然毋須講究。澆一澆水,施一施肥,即可功成歸家。總之,效率愈高,存活機會愈大。

「杜子直,快看,這裡有一隻雞!」

大川的呼喚從不具善意。充耳不聞的話,稍後定當遭殃,只得萬般不情願地放下泥剷,慢慢回首過來。不出所料,未望見蓬鬆的髮型,視線就被滔滔水流淹沒了。鎮雄用澆花的水槍射向他,嘻嘻哈哈地嘲弄:「是一大隻『落湯雞』啊!」冷水肆意滲入眼簾,又痛又癢,萬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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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試圖啟齒,水就灌進了嘴巴,直入喉嚨,害他差點嗆死。「我要告發你們……」他邊咳嗽,邊逃竄。可惜鎮雄全無收斂之意,水槍一直追擊踉踉蹌蹌的小子。

「好啊,把爸媽都喚來!」大川亦是洋洋得意。找老師這般慣技,哪個淘氣鬼料不到?就是熟諳子直的弱點,二人才有恃無恐。

被人戳中死穴,子直頓覺茫然。一想像父親收到學校來電的情景,左臉頰不由自主地滾燙起來。小學時留下的五指紅印,從未消退,更加昇華為一道惡咒:多餘的傢伙請安分,不許妨礙忙於正事的人。嚴厲的訓令深深烙印在血與骨。生而為杜子直,命數注定如此。無可奈何,索性蹲下來,垂著頭,喪家犬般任人魚肉,直至地老天荒……

「黃飛鴻駕到!」

是時,阿樂手執一把檸檬黃長傘,飛撲至子直身前。提起兩臂,撐開傘骨,堅韌的絹布擋下了水流。有仇不報非君子,阿樂乘勢旋轉傘子,讓水花飛濺向鎮雄。鎮雄一身濕透,慌亂地節節後退。豈知躲在其身後的大川跟不上步履,一不小心就跌在地上,還反過來絆倒鎮雄。二人摔一跤之餘,脫離掌控的水槍四處亂射,弄得遍地水窪。

「別理他們,走!」阿樂一手繼續撐傘,一手牽著子直的手瓜,領他從速離開。視野為黃傘阻擋,子直瞧不見二人的狼狽相……算吧,一切盡是依賴阿樂打救,沒資格以勝方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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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藏花圃的凶器,一則泥巴,一則水槍。有見及此,阿樂從家裡攜來白襪、內衣,以及一套後備校服。沿地下走廊直跑進更衣室,子直便可把濕漉漉的衫褲通通換掉。想來,真的歸功於自己粗心大意,從不善待校服,迫老娘多買幾套,以應付不時之需。

「又麻煩你了。」更衣期間,子直慚愧地呢喃。「若我堅強一點……」

「是鎮雄跟大川心腸太壞。我覺得,現在的阿直沒甚麼不好。」阿樂兩腿張開,輕鬆地坐在一旁。「有本大爺在,你大可放心。」說著,自信滿滿的他拍一拍胸脯,惟力度過大,加上肌肉不發達,結果痛得他怪叫一聲。目睹滑稽模樣,子直難免忍俊不禁。歡笑聲中,他意識到,這世界尚存一絲慈悲,替他預備了這位摯友。

心電圖虛弱地顫動著,呼吸機呆板地一張一舒。曾經,在同一病房,同一床上,子直遇上扭轉人生的奇跡;當下迎接阿樂的,卻是鬼門關前的絕望。二十四小時以來,石化詛咒擴散不止,從指甲到內臟,昏迷不醒的軀殼無一處完好。鎮定劑跟肌肉鬆弛劑的份量再多,也是徒勞無功。

「約翰託我問你,通知了他的家人沒有?」查閱儀器的讀數後,侯醫生拾起病床前的排板,飛快地寫下一堆密密麻麻的數字。有何意義?不肯定,只是他想不出其他作為了。

「嗯,已用阿樂的手機傳短訊給阿姨,說要在我家過夜。」守在床邊的子直頹然應答。正是心力交瘁,哪有精力明欺暗騙?幸而適逢週末,麻煩相對少一點。要知道一旦驚動大學師生,就不可能靠幾句傻話矇混過去。

「隨便吧,失蹤一天就夠了。」侯醫生遲疑了片刻,決定道明事實:「他過不了今晚。」淡然平常的口吻,跟殘酷的語意不成正比。

「真的束手無策?」嘴巴就是不受控制,妄想尋覓無中生有的希望。

「人類科技對付不了天外能量。你不可能不明白。」侯醫生輕嘆一聲,不厭其煩地說明。「既然能量源自魔物的核心,唯一辦法是消滅魔物。」身為苦讀多年的醫生,要承認現代醫藥的無力,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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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小時左右,子直走出病房,到控制室查詢搜索進度。已經來回了兩處多少遍?數不清。只能說,即使蒙上雙眼,他亦能直達目的地。說起來,超人的體質確實不可小覷。明明徹夜無眠,又沒吃過一頓飽飯,身體依舊健步如飛,任由主人折騰。

控制室大門一敞開,凝重的氛圍迎面掩至。自流浮山一役起,大家都忙不過來。阿雪操縱雷達,阿豪搜集網上情報,小蓮監聽政府緊急頻道,連文約翰也從二樓的司令室落至地面,親自指揮。人命關天,固然不容怠慢。更糟糕的是,那頭魔物的底細仍是撲朔迷離。幹麼同時出現了兩個反應?牠是杜拉漢還是戈爾貢?連串疑問,都意味事故背後另有內情。

三人正專心致志,不好騷擾。子直只好悄然走到文約翰身邊,輕聲問:「司令,有進展嗎?」是無止盡地重覆的詰詢。

「抱歉,雷達已調至最大功率。」文約翰雙手抱住結實的胸膛,沈靜地凝視大屏幕上的地圖。「之前紀錄的數據都送交總部分析。必要時,那邊會派出增援。」

「阿直。」姬絲汀娜驀地從後呼喚。一聞悉作戰出了意外,她即刻不顧文學院的聚餐活動,與瑪利亞匆匆趕來。摯友遇險,誰都會方寸大亂,為人女友的豈能坐視不理?儘管不知幫到甚麼,但她堅持一直留守。「肚子餓嗎?是霜姐姐造的早點。」她遞上了裝滿紙包蛋糕的藤籃。千金小姐不懂廚房事,僅能當個送貨員。能親手送上心意,於願足矣。

「謝謝。」子直隨手拾起一件蛋糕,木然啃了兩口。熱也好,凍也好,甜也好,鹹也好,味道與口感辨識不清。悲苦麻木了舌頭。他若無其事,只管一邊吞嚥,一邊到控制室後方瞧瞧歌莉。小丫頭枕在瑪利亞的裙擺上,睡得香甜,偶爾口齒不清地夢囈。

「阿直要提起精神啊。我相信林天樂一定吉人天相……」是發自真心的打氣說話,惟尚未語畢,姬絲汀娜已覺不妥——假若一句「吉人天相」即能解決問題,龍王何必冒死搏鬥?廢物般的蠢話,連扔進回收箱的價值都沒有。此刻,子直一言不發,未知是無心聆聽,抑或懶得質疑。無論如何,寂寥教少女無地自容。

「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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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起了,警報響起了!警報之聲,響徹控制室,和應著心中的渴求。子直頓然兩眼一亮,抖擻精神。「是魔物?」他把餘下的半件蛋糕塞進口中,恨不得即時出擊。

「確認魔物反應,地點為西貢萬宜水庫東壩。」阿雪不容有失,再三覆核螢幕上的數值,才敢開腔報告:「能量參數跟戈爾貢的相同。」

「小蓮,通知警方封鎖麥理浩徑第一段。」一收到好消息,文約翰立即下達各項指令。「阿豪,喚醒在休息室的Red Team。吩咐他們到停車場會合子直,全體十五分鐘後出發。」每字每句快而準,似是準備已久。

「司令,我可以馬上出發。」子直卻是迫不及待。「讓我先行!」

「不。」文約翰想也不想,銳目一瞪。「單獨行動太危險了。」

「我是烈火龍,天不怕地不怕!」子直咬著下唇,不忿地反駁。阿樂的生命可是落入了沙漏之中,分分秒秒都在流逝。只恨文約翰板著臉,分明寸步不步……好,以自己的辦法出動吧!下定決心的他跑到瑪利亞面前,二話不說地抱起了歌莉。

「阿直,冷靜一點。」娜絲汀娜大感不安,連忙從後拉住他的衣袖。

「別阻我!」

不耐煩的一吼,嚇得娜絲汀娜一抖,立即縮手。掣肘一去,子直就疾步走出了控制室,頭也不回——這倒不是壞事,至少娜絲汀娜望不見滿是厭惡、焦躁的眼神。原來,單憑蛋糕,單憑守候,單憑勸說,根本撫慰不了對方的傷痕。一想到這一點,少女的驚慌轉為沮喪。

將近正午,照理不難找來一輛的士。跑出升降機,爬上樓梯,推開咖啡店大門,終於來到街上。誰知,天意弄人,來回行車線上不見半個紅色物體!惆悵的子直東張西望,不知所措。抱著稚嫩的歌莉,能否騙來其他司機的同情心,乘一程順風車?急得連異想天開的念頭都浮現出來。

「嘟嘟 — — 」

身後傳來汽車的響號,難道奇想成真?立地回首一瞧,確實來了一輛黑色四門房車,惟車牌號碼異常眼熟——是運輸部的車!驚覺之際,車已停在他身旁。德華叔降下車窗,探頭出來,打趣:「龍王每次都乘的士,我們運輸部情何以堪?」他今天戴上了橘色頭巾,格外醒目。

剛才怒氣沖沖地出走,一轉眼又要人家幫忙,是否太不知恥?子直初時有點猶豫,然阿樂的性命要緊,實在無暇忸怩作態。硬著頭皮,羞愧地打開車門,鑽進車廂後座。坐下來,安頓好歌莉,再扣上兩條安全帶,德華叔立即腳踏油門,驅車而去。車速比平日更快,離心力緊壓胸口,迫得子直一直背貼座椅。顯然,文約翰終究讓步了。

「小子,聞說你剛才跟肌肉司令爭吵了一場。」在西沙路上飛馳期間,德華叔倏然挑起話題。「哈哈,勇氣可嘉,後生可畏!」

「別挖苦我了。」納悶的子直鼓起兩腮,刻意迴避映在倒後鏡上的目光。頭腦清醒了,方覺剛才的言行多麼野蠻可厭。暫且不理文約翰,最無辜的定要數姬絲汀娜。她的真心真意,竟換來一片狼心狗肺。冤有頭,債有主,要洩憤,就當找正確的對象 ——由始至終,滿腔怒火不為他人而燒,只欲狠狠焚燬卑劣的自己。

如果早些坦白,阿樂就不會出現在流浮山。初時情況未明,擔心連累無辜;後來則有「神諭」的保密原則。瞞騙阿樂的理由多不勝數。但是他心知肚明,牛不喝水哪能強按頭?歸根究底是他的罪孽。

不知何時,世界一分為二。一半是陳舊的、沈悶的、痛苦的,他永遠是可憐蟲;一半是新奇的、刺激的、快樂的,他當上了大明星。又不是被虐成癮,二擇其一的話,根本毋須考慮,哪怕阿樂也在那一半世界……如今兩個世界相撞,徹底崩潰,是他應得的懲罰。

此時,一滴水珠打在子直側面的車窗上,繼而沿著顛簸的車身無聲滑落。隨後,更多水珠降下,一點接一點,一串連一串,瞬間沾濕了四面的玻璃。光線折射,車外的風光柔和地扭曲,添上一分淒美。默然仰望,天穹上盡皆大片厚不可測的灰雲。多麼久違的景像。近來總是風和日麗,幾乎忘掉雨水的苦澀。

「恕阿叔多口,有時候,不用把所有責任攬到身上。」雨勢不大,難不倒德華叔。打開水撥,繼續追風逐電。「任何人都有需要別人扶一把的時刻。他們都願意伸手捉緊你。」

「我是烈火龍……」

「你是杜子直。沒有杜子直,烈火龍就不存在。」

當真如此?這一半世界的烈火龍,那一半世界的杜子直,無從相題並論。杜子直領受伏羲的恩賜,成為「英雄龍王」的新載體。這是神聖的重生,原來的杜子直難免要識趣地退場。這有何不好?不過是杜子直,一無是處的杜子直。單是眼前的細雨,就足以抹去其存在價值。

「我倒覺得,現在的子直沒甚麼不好。」

往日的慰勉猶在耳邊,他不敢苟同。沒有烈火龍,他可有機會重遇姬絲汀娜?沒有烈火龍,他能贏得眾人的信賴?沒有烈火龍,他早就被九尾狐燒死……是的,烈火龍拯救了杜子直,也證明了杜子直死不足惜。

「哥哥最了不起的……」又是歌莉的囈語。就算老天要倒塌,大概也驚動不了她。毋庸置疑,大家都在身邊,自己並不孤單。問題在於,眾人樂於關心的,是杜子直還是烈火龍?他不願猜,不敢猜。

一從大網仔路轉入麥理浩徑,旋即遇上標明封路的金屬路牌,路旁還有衝鋒車和數名警察駐守。一如既往,德華叔未有減速,視若無睹地越過路牌。昨天被交通組扣查了幾句鐘,一肚冤屈,現在神氣地絕塵而去,總算挽回半分面子。

封鎖範圍內暢通無阻,德華叔更起勁地踏下油門,時速增加至上百公里。痛快的同時,萬宜水庫的景色映入了子直的視野。雨在水上泛起無數漣漪,一圈一圈,環環相扣,一直擴散至遙遠的彼岸。那裡有一堵朦朧的長型黑影,堅實地橫臥於青山之間。

戰鬥在即,子直努力按捺千頭萬緒。無論如何,要救活阿樂的話,就必須揮舞烈火龍的劍刃,別無他選。那麼「杜子直」呢?管他的。

圖片來源:U Blog - U Lifestyle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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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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