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b 魔人
雨點猶如閃亮的珍珠，灑落在嶙峋的六角型岩柱群上，洗滌封塵於裂縫之間的記憶。從遠古的新生與破壞，到近代人類建造水庫堤壩，幾億年來的光陰盡在其中。可有遺忘？不用擔心，命運是永恆的華爾滋舞步。諸如當年有龍族，今日有子直，與魔物的戰鬥從未止息。
德華叔按照組織規定，在百米以外停車待命。子直手握長劍，在筆直的堤壩上孑然前進。烏雲遮天蔽日，加上濕度太高，導致霧氣彌漫。他唯有合上眼簾，依聲探路。靈力讓其五感變得敏銳，只要集中精神，即能夠感應萬物鼓動。聽，雨水打在不同的形質上，響起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音色——水潭、岩石、雜草、野花、水蛙、飛蟲、瀝青、路牌，啊，還有一股肅殺的氣息……找到了！子直睜開雙目，便碰上一座陳舊昏暗的涼亭。原來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堤壩的盡頭。
「幸會，烈火龍。」傳來了溫文的男聲，亭中冒出一個穿紫羅蘭色西裝的身影。「與堂堂『英雄龍王』見面，是本人路西法的光榮。」他走近涼亭的邊緣，展露出慘白的膚色、淡金的短髮，以及孔雀藍的瞳仁。
明明探測到魔物，何以現場只有一個陌生人？組織的清場工作向來妥善，照理不會有漏網之魚。另一方面，此人一口道出「龍王」的名號，非比尋常。子直一頭霧水，既不敢魯莽舉劍，又不願放鬆戒備。不如先聯絡控制室？豈料耳機裡只有沙沙聲，連不上通訊線路。
「不用思疑了，引你來的是我。」笑意陰森詭異，微微上揚的嘴唇下彷彿潛藏了大堆蜈蚣蛇蠍。「昨日的嚎哭，我在暗處聽得一清二楚。」
「甚麼？」子直一聽，登然火冒三丈。「你與魔物有甚麼關係？」
「這問題不易解答。」路西法俯身一拾，從容一擲，把一條暗青色的繩狀物體丟到子直跟前。仔細一瞧，扭曲的花紋、堅硬的鱗片，原來是一條斷裂的蛇尾。子直尚未確認清楚，尾巴已分解為灰土，融入濕潤的泥地上。空氣中殘留了濃烈的腥臭。「是牠的下半身。至於上半身，如你所知，在杜拉漢頭上。」言罷，路西法退至涼亭的棕色柱子後。
「別跑！」子直著急地跑入涼亭，卻發現四周空空如也。
「欣賞我的傑作嗎？我替這孩子取名為『蛇妖騎士』……」
路西法幽靈似的，無聲無息地在子直背後現身。不待任何反應，他已抽起右臂，一掌推向對方腰間。頃刻間，無形的力量從冰冷的掌心中爆發出來，把子直轟出涼亭。劇痛從皮肉直入五臟六腑。子直慘叫一聲，不但在半空弄丟寶劍，還大字型地倒地，威風盡喪。
「太孱弱了，年輕人應多做運動。」路西法一踏出涼亭，腳下的影子急速擴張，繼而凸起了七根修長的黑色觸手。觸手的末端全都呈現長矛形狀，不約而同地朝子直刺過來。
莫名奇妙的怪力亂神，子直看得瞠目結舌。「你……究竟是誰？」他慌張地向前一滾，避開了重重突襲，順勢重拾長劍，再回身舉劍一擋——原來其中一根觸手忽然轉向，幾乎刺中他的背。
「我？一個路過的酒吧老闆，飲食界功能組別的選民。」路西法雙手插入褲袋，背倚柱子，哼著《Rain 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的調子。戰鬥由觸手代勞，樂得清閒。
相比之下，子直百般忙亂。七根觸手步步進迫，密集地交錯進攻。他左一砍，右一擋，動作雖快，奈何只是勉強跟上了節奏。久守必失，惟有把心一橫猛力揮斬，一口氣割斷所有觸手。怎料，不消半秒，斷裂的觸手就重新與主人的影子接合，圓好無恙。難道要沒完沒了地消耗氣力？且戰且退之際，冷不防身後冒出了第八根觸手，從下而上地刺向他的後腦。
「救兵到！」
嫣紅的利爪從天而降，一擊撕開鬼祟的觸手；另一方面，其餘七根觸手欲從正面一湧而上，卻被一雙突然閃出的灰白翅膀堵住。結晶構成的羽毛固若金湯，觸手一律無功而還。夾在中間的子直定過神來，才認出哲生跟阿翔的身影。
「你們只顧耍帥，就不考慮爬蟲類的感受？」朗逸也背著變色龍的脊棱與尾巴，喘噓噓地橫渡堤壩。誰叫阿翔只能負擔一人的重量呢。
增援趕至，八爪魚一般的觸手群暫且後退，路西法亦停止了哼唱，冷眼瞄著三名不速之客。哲生一方則於子直身前一字型排開，擺出保護要人的陣勢。雙方對峙，最手足無措的倒是子直。自己的任性闖了禍，勞煩大家營救，實在罪過。「各位……」子直弱怯怯的，欲言又止。
「十分鐘前，迪欣湖出現杜拉漢的反應，女子組緊急出動。」哲生無意拖拉，斬釘截鐵地交待。「快去。德華叔開動了引擎。」
「但這個怪人……」
「西裝友一個，靠我們綽綽有餘。」哲生注視著路西法，屏氣凝神，目不轉睛。他很清楚自己的獵物。「對你來說，更強大的敵人、更重要的責任，不在此地，龍王。」
一聲「龍王」，子直恰如觸電似的，立地一愣。肩膀沈甸甸的，手臂肌肉拉緊，緊著劍柄的五指冒出汗水。烈火龍任重道遠，不用提醒，任何時侯都應該掌握大局，知所進退，不負眾望。「萬事小心。」如受醍醐灌頂的子直轉身，從速回去堤道的彼端。
「我沒批准你離開。」路西法不悅，指揮一根觸手刺向子直的背影。
「我沒批准你阻路。」哲生一揮爪，輕鬆砍斷了觸手。固然，觸手能重新接合，但就是剎那之差，子直已走出攻擊範圍，去如黃鶴。
「隊長，這傢伙怎樣看都不是『平民』。」阿翔甩一甩手腕，煞有介事地詢問哲生。「換言之，守則不適用，任我們處理，對嗎？」
「這套西裝看來很貴啊。」朗逸也兩掌相扣，刻意扭動關節，造出「劈劈啪啪」的聲響。「招搖過市，蠻不順眼。」
「又是不知死活的禽獸。」路西法絲毫不懼，只覺不耐煩。「之前一個唐伯克，害我整天消化不良。真的無意多吃半個了。」
「唐伯克？」是個始料不及的名字。九龍灣一役後，那傢伙人間蒸發，音訊全無，成了一宗懸案。「我問你，『吃』是甚麼意思？」哲生連忙追問。
「字面意思。」路西法故弄玄虛地伸一伸舌頭。
「好，又多一個大刑伺候的理由。」戰意更盛，利爪如箭在弦。左右二人亦醒目地擺出架式，準備一齊拔腿衝刺。
無風無雨，亦無晴無光，大嶼山也是一片陰暗。原來，全香港正沈溺在不期而至的憂鬱中。放眼遼闊的迪欣湖，映照天空的水面頹唐失色。空氣局促，遊魚失蹤，雀鳥遠去，波浪輕弱，無疑是一潭死水。淒冷的空氣凝固似的，湖畔的緩跑徑上充斥惡意。
壯士斷臂的杜拉漢、身首異處的戈爾貢，殘缺的魔物互補不足，以「蛇妖騎士」之名獲取新生。數之不盡的青色小蛇活潑地鑽來鑽去，彼此堆疊，努力維持右臂和頭顱的形狀。高昂的上身，健壯的腰板，穩如泰山的雙腳，牠完全適應了這個怪異的形態。鎧甲的關節部位隨踏步而碰撞，叮叮噹噹的音聲比昨日更煩心。
「那伙窩囊的男人總要留下爛攤子！」伊月輕按臂上的心型紋身，同時驅使蠍尾直刺向敵方頸項。蛇妖騎士於是右移一步，稍稍側身，以原屬杜拉漢的左手抓住蠍尾。攻擊落空，伊月一臉沒趣地收回尾巴，可是蛇妖騎士緊握不放，迫她踏出馬步，以力頑抗。
「一身騎士打扮，怎麼不曉紳士風度？」雙方正是拉扯不讓，若男從後方草叢撲出，以雙肘的鰭狀鋒刃揮砍敵方的背部。鏘鏘——蒼藍刀光節奏急速，連續不斷，擦出了耀眼的火花。水滴石穿，千刀萬刃之下，再是堅硬的鎧甲都會粉碎。
可是，蛇妖騎士不以耐性為美德。組成右臂的青蛇襲向蠍尾，擬作頭部的則朝若男伸展。一雙雙惡毒的蛇眼閃起刺眼的綠光，其照射之處，不論是靈力結晶還是身體髮膚，全都變得色澤黯淡，像石頭般僵硬。首當其衝的若男旋即改為斬殺來犯的青蛇。手起刀落，未嘗落空，但肆虐的綠光不見減弱。鬢毛、下巴跟手臂開始石化，她自知無法持久，惶惶然向後翻騰，後退十米。蛇妖騎士見此，乘勢扭腰轉身，把臂一揮，把蠍尾連同伊月擲向若男。二人重重相撞，狼狽萬分。
「若男姐，你們還好嗎？」耳機裡傳來姬絲汀娜的呼叫。她與夢怡藏於更後方的大樹下，本要接續若男的攻勢。
「可惡，跟從前的魔物不是同一水平。」壓在若男身上的伊月先爬了起來。蠍尾又重又硬，她不得不暫時解除武裝，讓結晶消失。獸王的結晶乃身體一部分，一旦受損，就得休養。
「計劃取消，你們不要過來。」若男也收回結晶，閉目凝神，以靈力修復髮膚。雖說免卻了淪為石像的危機，但直接抽取靈力的感覺絕對不好受。體力急速枯竭，一時間連站立也略為力不從心。
「各位，我們剛才成功跟子直恢復通訊。」阿雪插入了通訊。「他正從西貢全速趕來。司令有命，會合之前，請你們使用防守陣式。」
「明白了……」姬絲汀娜聽後，關掉通訊線路，默然計算西貢與迪欣湖的車程。一東一西，一時三刻無法抵達，對嗎？得出結論後，她神色凝重地跟身旁的夢怡說：「夢怡，你負責分散牠的注意力，我正面進攻。」
「甚麼？」夢怡一聽，大吃一驚，迅即揮手搖頭。「你聽不到控制室的指示嗎？況且連男男跟月月都束手無策，小夢夢又怎可能……」
姬絲汀娜垂首合十，苦苦央求：「夢怡，幫幫我！」
「這……」夢怡滿臉難色。強悍的若男和伊月尚且不敵，她顯然沒半點以身犯險的能耐。然而，對方情詞懇切，難以狠下心腸斷言拒絕。一向不擔大旗的她，最害怕這般場合。
「夢怡！」
「小夢夢……小夢夢知道了！」進退之間，終須一擇。懷著一腔無奈，她張開了翠色蝶翼，飄逸起舞。抽抽噎噎在所難免，但身體還是直飛向敵人。見此，姬絲汀娜欣然拾起三叉戟，一同跑出樹蔭，越過了若男和伊月。
「兩個笨蛋！」二人擦身而過，伊月攔阻不住。
「算吧，她畢竟是我們的姬絲汀娜嘛。」若男倒是鎮定安寧，彷彿早就預見這個胡鬧的場面。「勇敢的小公主從不落後於王子。」
夢怡一下子飛到蛇妖騎士頭上，展現婀娜舞姿。蝶翼一拍，閃爍的鱗粉四處散落。天羅地網，無處可逃——有逃逸的必要嗎？滿頭的青蛇一放出光線，隨即燒光漫天鱗粉，不費吹灰之力。難得自投羅網，牠雀躍地猛力朝上空揮動長鞭一般的右臂。幸而夢怡勉強閃開，使無所命中的手臂一落入水中，分佈密集，高低不一的冰棱立即升起，把眾青蛇卡在其中。伺候於湖邊的姬絲汀娜正把靈力注入水中。
「飛雲，機會來了……」夢怡左搖右擺地降落在葉蔭下，倚著粗壯的樹幹喘息。始終，蝴蝶擁有的是美態，而不是體力呢。
乘著蛇妖騎士無法收回手臂，姬絲汀娜飛奔上前，踏出馬步，雙手握戟，全力捅向胸甲上的惡鬼臉孔。不過，就算是兩隻獠牙之間的凹陷處，亦不見得脆弱多少。莫非這是一件無縫天衣？天曉得，只知這一擊大抵無功而還。
「阿直的願望，由我實現！」
但少女堅信自身的意志。雙目亮起藍光，靈力遊走全身，再集中於三叉戟的尖刃。十指緊扣槍柄，下盤紮穩弓步，皮靴漸漸陷入了濘淖。一微米、兩微米、三微米……短小得肉眼難以觀察的推進。如是者，刮痕會擴大成裂縫，裂縫引致粉碎，四散的碎片等於子直的希望！
鎧甲勢將抵擋不住，蛇妖騎士便以頭部的青蛇放出綠光。幸而傾瀉出來的靈力盡然抵消了石化魔咒。左手觸不及對方，右臂被卡在寒冰中，勝利在望？不，牠居然以蠻力強行扯斷右臂。脫落的殘肢灰飛煙滅，上臂的組織則重新生長出來，眨眼恢復原貌！
進要硬接一招，退則前功盡廢——霎時間落入了兩難，姬絲汀娜嚥下一口唾液，深知形勢不妙。蛇妖騎士哪知憐香惜玉，一見反擊良機，速即揮動歹毒的長臂……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