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a 相扶
滾滾塵土，寸草不生，乾竭龜裂。身穿鐵甲，背披斗篷的怪影緘默佇立。一身浮誇的裝扮會否過於局促？天知曉，牠的頸上空無一物，根本不可能從其話語或神情探得端倪。四肢會動，無異於活物，但世間哪有沒頭的人？見識貧乏的他只聯想起恐怖電影中的無頭騎士。
無頭騎士攤開右掌，喚來黑色火球。火球迅速變型、伸展，化成一條形似脊骨的九節鞭。隨手一鞭，電光閃現，擲地有聲。要恫嚇誰啊？不待猜度，一個手執長劍的人影直奔過來。是子直。緊隨其後的，還有兩肘裝上嫣紅利爪的哲生，以及兩名素未謀面的男子，一個會飛天，一個拖著尾巴……別深究了，不過是無關重要的人物。他在意的只有子直。
子直面無懼色，縱身一躍，輕鬆跨過鞭條，同時舉劍一斬。鋒刃燃燒，在亮滑的銀鐵上垂直畫出一道火花，熾熱又耀眼。可惜無頭騎士未受重創，左臂更企圖抓住對方。幸而子直洞悉先機，先退一步，再乘勢砍向那條落空的鐵臂——電光火石之間，攻守輪替，算計不斷。
準確的判斷，敏捷的身手，急速的動態，教旁觀者眼花繚亂。但是他不願眨眼，誓要看清每格畫面。火花輝映下，子直的瞳仁泛起紅光，神采飛揚，儼如兩顆劃破宇宙的火流星。一舉手一投足，貫徹了勇氣與決心，英武得不容褻瀆。這是杜子直？不，這不是那個瑟縮花圃角落，嚎哭呼救的杜子直。想著，他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
貴為電子遊戲店的少東，一眼就辨識到，子直是RPG裡的勇者，無頭騎士則為Boss級大怪。正邪分明，不容猜度。最大的問題在於，在這RPG中，他是個無關痛癢，掛著一張「大眾臉」的路人甲。勇者子直毋須在意路人甲，路人甲不能亦不用保護勇者子直。一天一地，兩者毫無瓜葛。
驀地，子直喚來一掌烈焰，胸有成竹地推向無頭騎士的胸膛，使牠直飛向他駐足的位置。固然是來勢洶洶，但沒必要迴避——高大的鐵甲轉眼穿透了無力的身影。眼前一切盡皆虛幻的記憶碎片，他心裡有數。抬頭仰望，無際的天空一片金光輝煌，五色彩雲悠然飄浮。豈非天堂的風光？
「林天樂，聽到我的聲音嗎？你覺得怎麼樣？」
彩雲停止流動，隨漩渦匯聚起來。梳雙馬尾的頭形、纖細的雙臂、飄逸的裙擺，背後還有一對擁抱天地的白羽。美麗動人的天使溫柔地呼喚他。
「兩團光……有兩團光……」
嘴巴搶著吐出重覆的語彙。他搞不懂當中的含義，只隱約記得這是要緊的訊息。要發聲，要吐露，要傳遞……奈何喉嚨乾涸，聲帶如同拖著一輛大卡車似的，就算想竭力喊叫，亦僅能發出一點輕如蚊子拍翼的音調。
地心吸力忽然加強了好幾百倍，凶悍地把他扯入泥土中。子直也好，哲生也好，無頭騎士也好，所有事物都扭曲至不成形狀。只有天使的姣美身姿維持圓滿。失措的他高舉雙臂，企圖抓緊倩影，哪怕明知是徒勞的。意識勢將掉落無底深淵，與這溫柔的羽翼永遠別離。
「Angel……Angel……」
「你冷靜一點。我叫阿雪，不是Angel……你還好嗎……」
是上天的懲罰。過去從子直身上獲取了多少虛榮，現在就應當承受對等的絕望。子直又乖又聰明，唯一死穴是性格軟弱。「我覺得，現在的阿直沒甚麼不好。」這句話本意為何？撫心自問，即使不是明目張膽地抱著壞心，但多多少少，心底裡確實曾經視「打救子直」為樂趣。欲當黃飛鴻，就得先找來受盡欺凌的弱者。這段友誼，從不如子直以為的聖潔。
沒關係了，現在的子直變得更好，簡直是完美無瑕。
路西法不用回頭，四根觸手已空群而出，一擊打碎涼亭頂部的球型石雕。隱身的朗逸驚惶一跳，奈何天雨路滑，著地時不慎滑倒。屁股疼痛，害他一時分神，不自覺地解除了異能。正是原型畢露，另一根觸手隨之來犯，以錘狀的末端從下一抽，上勾拳一般的重擊教他即時滿眼金星。
「你是何方妖孽？」此時，在濛濛雨雲中，阿翔展開了雙翼，傾盡全身之力急速墜下。緊握的拳頭瞄準了那一頭亮麗的金髮。
「蘭桂坊。」路西法瞅了一眼，兩根觸手迅即上伸。阿翔於是轉動身軀，乘氣流的掩護，爽俐地突破攔截。怎料，雙方將遠去的一刻，觸手倏然掉頭，套住其腳踝，猛力一扯，狠狠一甩，把他扔向六角型岩柱群下的水潭。妄想振翅穩定姿勢？其餘六根觸手又左三右三地重壓翼背。噗通一聲，他全身墮入水中，轟起的水花打亂了漣漪的擴散節奏。
「力量如此，還算是人嗎？」偷襲不成，身在壩上的哲生索性高舉利爪，正面衝刺過來。理所當然地，八根觸手帶著彎刀狀末端，一同迎擊。修長的黑影，忽左忽右，忽進忽退，晃動不定，變幻莫測。哲生唯有不斷翻身，亂舞銳爪，確保四方八面不存死角。觸手的確無從消滅，但復原的過程總要花點時間——恰如此刻，左爪刺穿了一根觸手，右爪撕開了另外兩根，中路現出一道隙縫。正是捕獵的良機，雄獅猛然拔腿。
「怎樣才算是『人』？所謂『人類』到底有甚麼值得稀罕？我一直在苦思這些疑問。」路西法依舊雙手插袋，寸步不移。下一秒就要抓住你——哲生鎖定對方的兩肩，滿以為成功在望。殊不知，路西法跟前的影子突然昇起一堵黑壁，足足有兩三米之高。固若精鋼的不明物質，一下擋住了結晶打造的爪子。「人類啊，告訴我吧！告訴我吧！」喊叫伴隨著獰笑。
「難怪文科生最憎西裝友！」哲生沒退卻，反而咬緊牙關，強行刺進去。男兒寧當格鬥死，就算不是龍王，臧哲生也得 頂天立地，無怨無悔！
沒有退路，只能前進，這是獸王的氣魄。哲生默念著，強韌的意志驅使爪子漸漸插入壁中。攻陷它、突破它、貫穿它，深入至五寸左右的一刻，他使勁地向外一扯，整堵黑壁崩裂瓦解。
防備一去，戰意高昂的利爪直逼眼前，路西法終於要向後一閃。「好吧，我不應以唐伯克的水平衡量你們。」他瞥見右衣袖上多了個破口，大若一角硬幣，就在近肩的位置。不屑地哼了一聲，又以左手遮掩。
「論強大，我們的烈火龍更是所向披靡。」哲生正打算再下一城，忽覺殺意從身後淹至，只好趕忙滾開。原來八根觸手再度偷襲。
「烈火龍？真的嗎？」路西法嗤笑了一聲。「那豎子不可能成為異數。」雙腿連同觸手開始下沉，猶如踏了入沼澤一般，沒入影中。
「別跑！」事情仍是不明不白，哪許他溜走？哲生立即彎腰，飛撲上前。可是，對方的沈降速度實在太快，爪子最後觸碰得到的，只是又濕又硬的水泥地。掃視四方，氣息消散，不明來歷的傢伙銷聲匿跡。
「Red Team請答話，這裡是控制室……」
耳機的通訊線路回復正常，小蓮的叫喚清晰可聽。這時，朗逸清醒過來，揉搓著歪了的下巴；阿翔也游返岸邊，吃力地爬上堤壩的石壁。戰鬥結束，哲生卻是放心不下。真的嗎……路西法拋下的一句，煞有介事。
細雨不止，天色朦朧。放眼眺望，南中國海盡處亮起一絲輝光。是希望的預告？不一定，也可能是暴風雨前的假象。
迪欣湖上的人造噴泉依時啟動。六米高的環狀水柱陣先起，中央的大水柱繼而轟的一聲，直衝而上。可惜僅十八米的高度，與漫天烏雲始終相距甚遠。天地之差不可犯。氣勢盡消，點點水花頹喪落下。
姬絲汀娜手握三叉戟，誓要貫穿鐵甲。蛇妖騎士惱怒地揚起重生的右臂，欲笞打秀麗的臉蛋。蛇心惡毒，總是嫉妒斑斕的鮮花。姬絲汀娜固然感應到危機，卻不願拋棄當下的努力。只差一點，就能撫慰子直的創傷……
「都叫你學習一下紳士風度！」
蛇妖騎士一振臂，若男從側面飛踢過來，直中對方下盤。重心傾側的牠頓時陣腳不穩，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一不小心，便踏在湖畔的鵝卵石上，最終仰後倒入了水中。水花四濺，壯觀可喜，若男卻是雙腳發軟，癱倒在地上喘息。靈力耗盡，如今硬著頭皮捨身一擊，可謂雪上加霜。
「若男姐！」姬絲汀娜收起武器，徬徨地上前查看。
「子直快到，不能血流披面地見他。」若男擠出勉強的笑容，拂一拂姬絲汀娜的褐色長髮。「接著要加倍小心，大家姐無能為力了。」話聲未落，青蛇組成的手臂凶悍地凸出水面，上而下地襲向二人。姬絲汀娜趕忙擋在若男面前，大喊：「夢怡，帶若男姐退後。」
「小夢夢出擊，again！」夢怡應聲飛至，撐扶著若男，再飛快地飄回後方的葉蔭。比起正面挑戰敵人，她還是比較喜歡這類支援工作。
手臂肆意進迫的同時，蛇妖騎士的本體也昂然走出湖面。全身濕透的傢伙，水滴不止，步履變得更重，肆意輾壓小草野花。擬作頭部的青蛇依舊鑽來鑽去，毫無缺氧的跡象，還狼吞虎嚥地咬噬罩住視線的荷葉。
先發制人方為上策。戟尖一勾，割斷手臂。豈料，脫落的一半剛淪為灰土，連接軀幹的青蛇又重新生長，順勢朝她的天靈蓋一扣。她只好轉攻為守，紮好馬步，橫置戟柄於頭上。肢體看似柔軟，想不到力度竟如泰山壓頂。硬接一招，馬步隨即左搖右擺。看來是久守必失。於是，一見人家縮開，她馬上旋轉槍柄，以碎肉機之勢斬斷青蛇。再生能力？不用擔心，新的蛇頭長了出來，只會遭逢同一厄運。灰土四灑之際，她邊斬殺，邊推進，雙方的距離縮窄了十多米。
可恨的是，蛇妖騎士無頭，卻有腦。青蛇再度一收一伸，但這次刻意避開敵人，撲向遠處的一株王棕，緊緊綑綁一根又粗又直的樹幹。姬絲汀娜霎時不知虛實，只顧注視手臂，冷不防對方奮力一拉，雙腳離地，借力飛盪過來。聞聲回首，望見洶洶來勢，她大叫不妙。惟來不及守備，魔物已至，並張開纏繞黑炎的左掌，重擊對方的氣門。
上百公斤的鎧甲，加上邪惡的黑炎，物理法則害肋骨幾乎崩解，內臟劇烈地擠壓在一起。仰天慘叫一聲，纖巧的玉體直飛半空。正如若男的提點，這次再沒有人幫忙。承受著身體內外的劇痛，她像斷線的木偶般著地——出奇的是，雜草與石塊柔軟綿綿，暖意盈盈，大大減輕了苦楚……
「姐姐，痛不痛？」
稚氣的嗓子似曾相識。她側首一瞧，視野即為歌莉的童顏佔據。再狐疑地低下頭來，就見自己壓著的，正是子直。他擺出大字型的身姿，頭陷於泥中，活活地充當了她的救生墊。
「子直！」她連忙爬起來，慌慌張張地扶起他。
「時速百二公里的激情，德華叔果然是紅Van司機。」子直擦一擦滿頭泥巴後，方敢抬頭望向娜絲汀娜。那把夾雜葉片的散亂髮絲，還有一身破爛的運動裝，無不叫人心酸。都是他的罪過。「娜絲汀娜，對不……」
姬絲汀娜卻豎起食指，拈住他的嘴唇。「跟第一戰時如出一轍。這回，你終於肯喚我『姬絲汀娜』了。」樂陶陶的笑意，如獲至寶。
「給我先處理好正事！」駐守遠處的伊月倒是看得生氣，忍不住通過耳機咆哮。蠍尾的損傷尚未修復，她只能負責照顧若男跟夢怡。
「收到！」子直一驚，把耳機線路轉駁至控制室：「司令。」
「會合了嗎？先跟進一下現場情況。」文約翰馬上應答。「迪欣湖的範圍現時全面封鎖，但旁邊的迪士尼樂園礙於人潮眾多，主要道路又太接近戰區，故暫不進行大規模疏散。我最多只能爭取實施車流管制，盡量減低對你們的干擾。總之，不許魔物跑去拜訪米老鼠。」
「明白了。請問阿樂的情況如何？」
「照侯醫生的預測，尚能支持大約兩小時。」阿雪切入了通訊。「你出發之後，我到過醫療室看望他。當時鎮定劑的藥力消退，他恢復了一點意識，不停訴說著甚麼『兩團光』。」
「是甚麼意思？」
「抱歉，尚未問清楚，他又痛昏了。但我估計，這可能是他遇襲時見到的畫面，兩團光代表杜拉漢和戈爾貢的核心。它們共存於魔物體內。這解釋了雷達的探察結果何以反反覆覆。」
「換言之，我們必須同時破壞兩個核心。」魔物一旦受到重創，便會化成紫色光點，逃到別處休養。阿樂大概等不到他們慢條斯理地搜索，所以現在必須趕盡殺絕——臨近時限，子直的頭腦意外地冷靜。
教訓夠多了，再沒重蹈覆轍的藉口。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