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十月,秋風漸起,又是為一季動話蓋棺論定的時候。話說當《命運石之門》系列在神壇上再進一階之際,《高達創戰者》系列又挑戰了商品宣傳片的下限,終於成為了一無所是的聲與畫。至於《不死者之王》,則語重深長地告訴我們,真正能夠打倒安茲大人的,是無下限的預算和只懂消費品牌名聲的商人意識。而論最有話題性的,毋庸置疑就是《工作細胞》。起碼它成功為世人帶來重大的哲學難題:很想與自己的血小板相見,但每次見面都難免會害死無數血小板……當然,所謂「身體自主」,這種私事實不便加以討論了。這篇短文的方向還是集中在文學吧。
循例先整理一下故事,以便入題。本作改編自清水茜的同名作品,以女高生的身體為舞台,講述三十七億身體細胞的日常運作情況。故事的焦點集中於一個初出茅廬的紅血球細胞。雖然她滿有工作熱誠,卻因為遲鈍的性格,加上不可救藥的路癡特質,結果常常在運送氧氣的工作中碰釘。要知道人體幾乎每天都會爆發各種內憂外患,稍一不慎就會被邪惡的細菌消滅,或者掉入破損的傷口,從此消失於這個世界。幸而在其他細胞——尤其是老是常出現的白血球——支持下,她每一次都能熬過難關,更漸漸成長為值得大家信賴的工作細胞。
老實說,人體組織擬人的故事,在創作界並不新鮮。笛卡兒等歐洲哲學家早已經提出唯物端,以為人的身體是一台機器,大小器官各有功能,無異於本作以現代機械裝置來表現人體的運作。再早一點的話,中國先秦時代的荀子稱呼心為「天君」,「居虛中,以治五官」,多少也有類似的意味。時至現代,相關的文學、影視作品更是多不勝數。單是香港之內,香港電台教育電視的《細菌家族》和醫生作家陳嘉薰的《血細胞麥高飛》系列都是源自這脈絡的典型作品。說到這裡,不免會問,既然只是舊酒新瓶,本作何以取得成功?很簡單,就如過去與未來的無數成功作品,關鍵永遠在於「新瓶」。本作的擬人技巧極為成熟,人物形象的設計可謂生動而有力。路癡、蘿莉、兄貴、中二、無口、腹黑、天然呆、反差萌,每一種細胞的形象都分別具備了流行於日本動漫文化的某種性格特質,不求複雜,旨在鮮明,形成了熱鬧有趣,且易於令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佈局。事實上,即使動畫尚未開播,單靠官方公佈的插圖和宣傳片,觀眾已經清楚掌握到紅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三大主要角色的形象,根本是先勝一籌。至於開播以後,故事對各種人體病患的比擬亦是精細準確,毫不怠慢。眾所周知,中段有關癌細胞的章節成功繼承原作的優點,以感情充沛的方式詮釋癌症的不幸和荒謬,最終更獲得日本醫學界名人點名讚揚。這直接導致後來官方開放作品圖庫,供教學單位用於健教與理科。(不包括宣傳金融科技產品。)難怪不少觀眾都說,本作比許多生物教科書都要管用。
但想到這裡,又不免感到一絲疑惑。這部作品的擬人法到底是甚麼狀況?作品中的表現真的完美無瑕?理科之事,不太熟悉,不敢細論。但就文學的範疇來說,擬人法這種技巧確實是存在極限的。大家大概都是在初小階段的語文課上正式學習擬人法吧?當時候,老師舉起一幅圖片,然後叫學生做個單句。甚麼「太陽伯伯在微笑」、「蝴蝶姐姐在跳舞」,相信沒有甚麼難度可言。但這些只是按單一畫面所作的描寫。要是想認真編一個故事的話,難度自然會大幅提高——隨著情節、動態等元素的增加,那個本體總會慢慢喪失原來的特質,反而增添了其他原來不屬於它的元素,最終變成了活生生的真人故事。這就如《伊索寓言》中的動物,其實除了特定的特質之外,牠們其他的表現都與動物無關,根本就是尋常人類在交流。
套用至本作,同樣容易找出許多值得深思的場面。諸如第四集的開首,紅血球和白血球的約會,當如何以人體的運作方式來理解?第八集中,殺手T細胞暴打白血球,又是甚麼狀況?甚至紅血球、白血球逗玩血小板,或者協助血小板工作等等,都很難以完全從人體運作的角度來理解。固然,如果沒有這些有趣的情節,整個故事肯定會淪為沈悶的醫科講解影片。這點正好體現出「擬人」的盲點所在:在所難免的失真。沒錯,作者一方面是希望把人體的真實狀況呈現出來,但為了成就故事,就不得不對虛擬有所妥協。真和假由此在故事情節裡不斷角力,而觀眾的理解亦需要作出調節。
除了上述情節之外,或許,作者自身也面對著這個困境。例如是血小板的情節,如果紅血球和白血球真的被當作修補傷口的原料,那麼他們是必死無疑的。結果這部分就沒有跟著科學定理來處理了。再談大一點的設定,要一個紅血球和一個白血球不斷在人體內相遇,本來就是機率上不可行之事。而且一個正常的血胞在幾天之內就會死亡,根本不可能經歷如此的危機。而且宿主應對疾病之法亦是有點奇怪,例如感冒與食物中毒不吃藥,擦破修口也不消毒,反而會因花粉症而吃類固醇……
事實上,故事中有兩個情節特別值得玩味。一是白血球的批判思考。在〈花粉過敏〉等章節中,白血球多次思考身體運作的問題,諸如為何細胞之間的職責會有衝突?大家都做好份內事,但結果為何會是壞的?這樣的話,工作模式需要改變嗎?一個上班族沉淪日久,難免會有這類問題。但要是一顆細胞如此思考,則會變得相當詭異。因為細胞的功能是一種本能反應,根本不能選擇做或不做,也不能決定如何做。萬一白血球的思考得出了違反白血球細胞的答案,情況會變成怎樣?答案並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於這種彷彿能夠產生各種可能性的思考方式;另一個情節就是結局篇中,新人紅血球居然絕望地認命,放棄自己的天職,選擇坐以待斃。究竟血細胞拒絕運送氧氣是甚麼一回事?以自己意思不工作的細胞,也是細思極恐之事……反而,紅血球努力至最後一刻更貼近實情。由此想來,故事以紅血球為主角也是一種聰明的安排。思想簡單,幹勁先行的紅血球只會想工作之事,決不會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其實作為「癌細胞」一節的逆轉關鍵,她的行動也有值得玩味之處。怎麼唯獨她會向巨噬細胞報告情況,而其他紅血球還是只會不聞不問地完成自身任務?
當然,在此不是要故事挑骨頭。創作不是數學公式,不能凡事都求諸必然的真理。作為一個合理的閱讀者,也得體諒創作邏輯的運作方式,而不是一味作出沒意義的指責。(近幾星期有關《幪面超人時王》的設定討論就是近乎走火入魔,令人煩厭。)本文想點出的只是,擬人類型的創作總是有著一個矛盾:過份著重比擬的精準就會束縛故事的創作方向;反之,為了故事的趣味就必須犧牲一定的真實感。畢竟真實世界本來就有那麼多的故事。這是技巧伴隨的先天性問題。就算是美國彼思的名作《玩轉腦朋友》,也會出現一模一樣的狀況。試問阿愁怎可能微笑?落寞的阿樂還是「樂」嗎?但若果不是這樣安排,角色形象必然死板,亦無法從故事中發展出意義。
關於技巧,在名號的辨認以外,其本質也值得人再加思考。但在此以前,還是要仰天高呼一句:血小板,卡哇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