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香港的氣溫比然急降,指頭有時凍得僵硬,實在與電影的氛圍大有差別,總是無法完全投入。畢竟《夏目友人帳》這系列總是叫人聯想到一種夏日炎炎,致使汗水沾得皮膚黏答答的感覺。只有在那種悶熱得有點頭昏腦脹,隨便活動一下就感到疲倦的狀態下,才能充分理解男主角的處境,也就是一個長期徘徊現實與虛幻、現代與古老的時空。不過,無論如何,難得出色的動漫作品終於推出劇場版〈緣結空蟬〉(うつせみに結ぶ),還是不想錯過,馬上就跑到電影院去。
由原作者綠川幸監修的作品,時間點並無特別說明,總之就是承接電視動畫版六季以來的進度。(反正動畫版本來就沒有明確的時間推進。)話說主人公夏目貴志某日受養母所託,到市鎮的五野目辦事,期間偶遇認識已故祖母夏目玲子的婦人津村容莉枝。二人一見如故,莉枝遂邀請夏目到自己的家作客,並介紹了自己的兒子椋雄給他認識。另一邊廂,與夏目同行的貓貓老師在五町木凡森林大鬧一番後,意外地把神秘種子帶回了夏目家。種子一夜間結成妖樹,還長出了三個外形酷似貓貓老師的果實。嘴饞的貓貓老師一口氣吃下所有果實後,竟然一分為三,變成了三隻失卻法力,連話也不懂說的小貓。同時,夏目更察覺到身邊開始發現種種怪事,親人和朋友的記憶都變得極不穩定,令他不知不覺地生出恐懼。為了解決一切異象,他惟有回到五町目尋找線索,並漸漸發現津村容一家隱藏的秘密……
老實說,散場後,最先浮現的就是「果然是首部劇場版」的感覺——意思是製作單位雖然不乏誠意,但始終尚未掌握到一部劇場版和電視動畫之間的分別。換句話來說,它只是把過去電視動畫版本的模式延長,以求填滿一百分鐘的篇幅。整個故事含有許多線索,例如一開始登場的牆影妖怪、班長的演講比賽、陰陽師的計劃、夏目與小學同學的重遇等等,每一項都與故事具有一定關連。問題在於,這種關係並不強烈,對故事的推動只能產生極為微小的影響,而且它們之間並無交疊,只是各自為主線服務,令整個故事顯得鬆散,毫無圓融一體的感覺。從編劇角度來看,牆影妖怪雖然是找到貓貓老師的助力,卻不見得是必要存在的角色,其任務直接交給與夏大友好的妖怪亦無不可;那兩個陰陽師除了透露情報給夏目,以及在後段搞搞事之外,並無甚麼存在感,下場無人關心;班長與她的演講比賽在故事開端結束後,就再無任何人提起。而在如此多而不精的枝節影響下,故事主線,即津村容家的情況,反而點到即止,許多感情描寫僅以留白的手法描繪。
另一方面,不知是否擔心部分觀眾不多接觸電視版,對劇情一知半解,所以故事開首部分刻意詳細地交待各種背景資料。牆影妖怪一段,從夏目發覺被跟蹤,到獨自離隊、遭遇襲擊,最後歸還名字的情節,基本上就是把平日電視版的故事模式完整地演出一次。編劇甚至不厭其煩地加入獨白,清楚說明友人帳和歸還名字的概念。而針對班長和田沼兩個角色的特殊經歷,電影又特地把電視版的畫面節輯出來,並加上簡單的覆述。(反而就後半段的重要女角多軌透,電影並無交待其與夏目在電視動畫中的經歷,以及何以對貓貓老師有著離奇的狂熱。)如是者,就算對系列一無所知者,恐怕也不會產生任何懸念。但對一直追看者來說,這些安排都顯得相當拖泥帶水,根本是浪費篇幅。更大的問題在於,製作單位在如此遷就陌生觀眾之際,全作的主旨卻是陌生觀眾絕對處理不來的。
說到這裡,或許首先要問,本作的主旨究竟是甚麼?尤其在線索散亂的情況下,好像真的難以把它們通通貫穿起來。若說主旨是妖怪微影的故事,或者津村容家這對假母子的關係,但它們只是佔去故事的一半篇幅,與許多線索都沒有直接關係。那麼是夏目與其舊同學的關係?這部分不就是只有一段回憶和結尾處的和好情節,與津村容家的事件也是沒連繫!最後果然變成「這部作品真的四分五裂」的結論……先不要灰心,得出如此結論,只是因為大家把這部作品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事實卻是完全相反:它的最大意義不能單靠故事內部發揮出來,而是需要把它視作由整個系列延伸出來的一枝。對原作熟悉的都知道,夏目糾結了六季,均是為著同一個問題苦惱著:在妖怪和人類兩個不能共存的世界之間,遊走於兩邊的他應該如何取捨。
就如電影開首的夢境,夏目一直承受著徘徊於兩個世界的壓力,妖怪惡意傷害他,人類又因為不理解而嘲笑他、排斥他。在原作的早段情節,他透過祖母和名取二人明白到這種身世只餘下兩條路:一是學玲子般放棄人世,終日以妖怪為樂,一是學名取般與妖怪敵對,把自己的能力用作陰陽師的伏魔工作上。問題在於,他對兩條道路都不予認同。除了電視版的情節外,電影中亦為這個重點花了不少心思。夏目對微影的維護和關心,已肯定他無法成為無情的陰陽師。他相信妖怪也有生存的權利,希望與一切無惡意的妖怪和平共處。經過了電視版的種種事件後,他已經與「犬組」的妖怪建立了同伴意識,遇事就馬上找他們幫忙,而那些妖怪亦確實很喜歡跟他相處。至於貓貓老師,更加早已是家人一般的角色。雖然時常碰上危險,但他心底裡其實很珍惜這種有著妖怪存在的現狀。故誤會貓貓老師的最後一個分身消失後,他急得哭了出來。
但在重視妖怪的同時,他也很重視自己與其他人類的關係。夏目夢見養父母忘卻自己,還有無法放下對結城的罪疚,顯示出這一點。即使早已接受不斷被凡人排斥,永遠無法成為「正常人」的事實,但在可行的情況下,他還是希望在人類群體中有一席位。他不想像祖母般遠離人類,甚至許下希望人類可以忘卻自己的願望——當然,他本身就比玲子幸運得多。玲子過去拾起鈴鐺的一幕,象徵她嘗試向人類世界走回一步,可惜莉枝的失態叫她再度受到打擊。故事最後揭示,玲子肯定誤會了莉枝的想法。為甚麼玲子當時不追上去,或者堅持還回鈴鐺?因為她早已習慣這情況。「她怕我」,這是慣性思維得出的結果。最後,鈴鐺留在她的遺物中,代表了一種遺憾。反而夏目的處境不一樣,至少田沼、名取和多軌,甚至班長都樂意有限地替他分擔心中的重擔。而西川、北本等對此一無所知的同學,也以樂天的性格接納夏甩的怪異,令他至少能夠在沒事發生的日子過著正常人的生活。班長參加演講比賽的一節正是玲子不曾體驗過的生一環節。而演講的內容,即過去電視版的怖節,也預示了夏目竹後與結城和解的決定:就像班長因為妖怪而解開心結一般,夏目也從微影身上體會到人間緣份的可貴。作為遊走於兩個世界的人物,夏目以情感連繫兩邊的生活,從而開創出不同於玲子與名取,前人斤想像不到的道路。固然,路是不易走的,一方面妖怪終究是危險的,就如他最後差點墮崖一樣;另一方面,就算朋友多麼願意接納他,始終有著很大的限制。電影對一點較為輕描淡寫,僅以多軌和田沼記不起微影帶過。甚至需要一提,這一回田沼成功全程參與事件,是極罕有的突破。同樣是與田沼相處的情節,電視版卻有更深刻的一幕:經過一大輪事件之後,二人在山上一同看著煙花大會的表演,但就在田沼讚嘆美景之際,夏目卻只是淡然認同,因為田沼並不知道,夏目的線正被一隻大如高山的妖怪阻擋。因此,電視版的內容既補充了本作的主題,又補足了其未有被充分刻畫的部分。本作終究是全局的一塊碎片而已。
當然,下一個問題是,這塊碎片與其他碎片是否沒有分別?意即它是否只是在重覆電視版的舊調,毫無新意?大概不至如此吧。起碼它嘗試用一個新概念探討夏目的苦惱——業障。微影因為犯錯,被神明貶到凡間,其能力淪為一種折磨他的業障,使他終生四處飄泊,不斷依附於他人的記憶,又不斷為這些人所忘記。但與莉枝相處了八年,到了必須分離的一刻,他猛然意識到這八年的意義並不只有一句「遺忘」罷了:莉枝就算忘記了他,那份助她克服喪子之痛的情感力量猶在;微影亦從「椋雄」這個假身分中找到幸福,體驗到真實的親情。「究竟這是否一份業障」,微影在此生的最後,帶著微笑提出了這個疑問。這揭示出所謂「業障」的另一面,亦即生命之間的情感牽絆。再簡化一點的話,則可以用電影標題中的「緣」稱之。如果微影是無情物,不與任何接觸到的人事產生情感,這個「業障」根本傷害不了他。奈何他就是一個「有情人」。還是神抵的時候,他的任務是利用化身的能力把信眾的苦樂呈現給天神,所以他本質上就是沉淫在人類的情志中。在流落人間後,就算多麼想逃避他人,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對人類的情感產生興趣。對莉枝的關心,既是命運安排,也是他自身的選擇。就恰同夏目遇上的瀑布一般,水的流向總是如此,緣來緣去,無定無蹤。
當然,「微影要是無情就好」的假設其實不切實際。因為在電影末段,「業障」化為光點,灑落天地萬物的場面揭示了,這種「緣」本來就是普遍存在於生命中的一部分。換言之,活著就逃不開這種「業障」。事實上,除了微影之外,故事中的其他人物何不同樣為人間的感情所牽制?夏目在意與結城的誤會,貓貓老師對夏目那種口不對心的關愛,甚至連那些幫助夏目的妖怪亦是如此。至於夏目玲子,更是為「業障」所折磨的表現——人類的身分限制了她的自由,使她要承受他人的排斥,又不得完全投入她所嚮往的妖怪世界。她只希望自己為人所忘記,不為他人所知,也就不會再為任何由人類身分帶來的條件所束縛。在夏目眼中,最大的可惜在於,她無法如微影般看不出「業障」還是有著美好的一面。在注定有限的世界裡,有對外物產生感情無疑會以痛苦為終結,但痛苦之中還是包含著幸福,因為過程中的喜怒哀樂通通都是真實的,並不會因為離開已消失。這種體悟正正是驅使夏目堅持當下生活方式的信念所在。因此,他會住在同時有著藤原夫婦與貓貓老師的家裡;下課後既與同學遊玩,又會找妖怪處理問題;而面對人世問題與妖怪問題,他也會付出相等份量的心力。如同貓貓老師所言,這是一個徒然的笨決定,卻也是叫夏目找到生命意義的「業瘴」。
總的來說,本作顯然有多處未盡完善,談不上是驚艷,但在風格和意思上都維持了系列的一貫風格。若然真的想見出《夏目友人帳》的魅力,就建議各位看看第一季的〈水底之燕〉和〈虛幻的光芒〉兩集。尤其前者在原作和改編兩方面都絕對是教材級數的經典,也足以奠定本系列長做長有,簡直到了電視台不知播甚麼時,就索性開拍新一季,換慣性收視的情況。(另外,貓貓老師的週邊商品也是重要功臣。那些脹脹的咕𠱸啊……)要知道在《妖怪手錶》之流漫延業界之際,仍有如此認真描寫妖怪,充滿風雅情懷的作品矗立不倒,誠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