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文化的盛宴:《挑戰者一號》

天海
9 min readApr 1,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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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史匹堡,一位年過七十的白髮老人,卻始終站於娛樂電影業界的前端。小至追逐戰的鏡頭處理,大至歷險故事的結構佈局,他的作品可說是教材級數的經典。時至這一季,他藉新作《挑戰者一號》(Ready Player One)證明了自己寶刀未老,依然可以緊緊抓住觀眾的期待和情緒,並且恰到好處地傳遞出自己對世界的想法和展望。

電影改編自同名流行小說,講述二零四五年的地球飽受社會問題困擾,世人看不到希望,亦失去上進的理由。大部分終日沈迷於以虛擬技術運行的遊戲世界「綠州」中。在這個看似無限的世界裡,大家可以變成任何長相,不受拘束地享受各式活動。然而,現實的腐敗也早已漫延至此,就如大財閥「創線企」利用裝備、遊戲貨幣等經營借貸生意,導致不少窮人債台高築。某一天, 「綠洲」的創辦人詹姆士.哈勒代公開了遺囑,表示願意把億萬遺產連同虛擬世界的控制權交予任何人,條件就是那人成功在不同關卡中贏取三把鑰匙,從而解開隱藏起來的彩蛋。男主角韋德與他的網絡朋友都是立志取勝的「彩蛋獵人」,而「創線企」的行政總裁索倫托亦以全公司的大力物力參戰,務求以「綠洲」的控制權拓展「創線企」的勢力。

爐火純青的敘事技巧

從預告片發佈之初,觀眾已經肯定,本作亮眼的特色莫過於流行文化象徵的集合。從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的角色、物件、動作和語詞,無疑令人目不暇給,拍案叫絕。實在配服處理專利權事宜的人員。全賴他們的努力,觀眾才得以在復活節假期中被海量的「EASTER EGG」淹沒。厲害的是,即使如此多的內容,卻未有盲目堆砌、妨礙故事進度的情況。一閃而過的對白和形象,知道的會會心微笑,不知的也無傷大雅。而《油脂》、《閃靈》、《回到未來》、《機動戰士高達》等較大的彩蛋,則成功與故事融為一體。(反面教材當數「難忘」的《超人對蝙蝠俠》。主線混亂之餘,還是刻意地置入非必要的彩蛋。)這一點本身已張顯了老行尊的功力。就此再看全作的敘事方式,更能體現出這一代難得一見的精準拿捏。

還記得主角團隊是如何出場的嗎?一般導演不欲多想,大概會開場後馬上安排主角讀白,或者直接逐一安排他們上場獻技。時下喜歡形容此為「翻文件夾」,即好像翻開一份人事紀錄,一頁一頁地介紹各人。但本作則是分成兩步,首先介紹了亞堤密斯和艾川,太刀和阿細則是交待賽車關卡的後續時才出場。這顯得不刻意,又能在說故事之際,順勢把較次要的兩人拉入主角群中。這看似簡單,卻是近年少見的處理。(反面例子的話,馬上想起了《自殺特工隊》,怎麼又是DCEU的……)另一點較深刻的,當然是太刀在大戰一幕裡的表現。不能否認,太刀的「奇招」是全作的最高潮位置。倒帶一看的話,可以發現在吐出那句「夢幻對白」之前,太刀只是一直不發一言地打座,沒有暗示也沒有很多特寫,總之就是不會太吸引觀眾的注意力。這大大加強了「夢幻對白」的驚人程度,為大戰的過程添上震撼全場的爆發點。面對這種重要的情節位置,有些導演恐怕會煞有介事地多加幾句對白,處處暗示。(這次可以Mavel做例子了。MCU的電影不時有這類對白過多,太強調往後高潮,以致畫蛇添足的感覺。)如何在傳意和保密之間取得平衡,真的要看導演的經驗。

電影劇照

同樣值得留意的,還有伏線和照應的問題。時下的流行電影中,伏線並不密集。(僅指單獨作品,而非「電影世界」那類跨作品的大型創作。)基本上就是一條主要的伏筆和照應,簡單的製造一對一的對應。當然,更糟糕的就是編劇失憶或失控,所以做到上述地步已是難能可貴。但細心分析本作的結構的話,不難發現整個故事其實由大量的小伏線構成。例如是銀幣與死亡的關係、開場取得的神器與末段的反擊、索倫托的登入密碼和跨不出的一步等等。而隨著劇情的發展,對這些線索的呼應基本上無一遺漏,令整個故事的結構變得緊密,完成度之高令人佩服。這亦反映本作的編劇過程絕不是馬虎而為的。除非創作人有過人的記憶力,否則唯一能夠達到這種效果的率法,就必然是不辭勞苦地反複檢查劇本。

兩名配角的位置

關於故事內容和喻意,網上影評多有談及。本作固然是對原作小說多有改動,或是出於現實問題,或是出於史匹堡的個人想法。我對這些部分意見不多,唯獨想談談兩個配角的設計。

首先是 「綠州」的另一名創辦人Ogden Morrow。至故事的最後一幕,這位一直只獲虛寫的角色突然登場,不但在現實世界為摯友執行遺願的最後一步,還揭露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哈勒代記憶館的館長。一旦把館長和Morrow的角色結合起來,情節就多了一層值得玩味的思考。在那些回憶片段中,Morrow名義上是哈勒代的伙伴,但從記者會和研究室兩幕已清楚顯示,這對伙伴的關係並不平等。哈勒代的才華是他追不上的,他永遠只是天才旁邊的助手。或許有些故事就視之為出妒嫉與出賣的伏筆,尤其Morrow的妻子就是哈勒代的摯愛。幸而本作與此無關。Morrow其實真心愛著這位無可取替的好友,只可惜他始終沒有能力追上他、理解他。這似乎為他帶來了很大的悔恨。例如他以私人理由辭去開發者的職務,大概是因為他到了那時才明白哈勒代早已看到的絕望未來;又如跟韋德打賭的一幕,因為他曾聽過哈勒代如何談論嘉倫,所以沒有留意到記憶館刪去了這些部分。我想,當韋德提出這發現時,Morrow才醒覺到摯友一生中竟有著這麼大的悔恨。再想下去,那個神奇銀幣或許不是他輸賭的代價,而是一份衷心的謝禮。(所以才堅持韋德無論如何都要收下。)事實上,哈勒代把館長的位置交給Morrow,已證明了二人之間的友情和信任。儘館二人曾經有過眼光上分歧,但哈勒代還是深信友人與自己的價值觀是一致的。同時,Morrow五年來對亡友的忠誠,同樣令人對這對年老的知己動容。

其次是女反派F’Nale Zandor。她雖然是主要角色之一,卻完全沒有進入過虛擬世界,令她成為「活在現實中的人」的指標。根據角色設定,在索倫托等人在「綠州」大鬥法之際,她從來都是處理最黑暗最醜陋的現實,例如是拘押欠債人、派人暗殺、追擊傷人之類的勾當。「綠州」的價值,她完全沒有體會過,亦漠不關心。她的存在,代表了無論虛擬世界情況如何,現實困境始終不會消失,亦是所有問題都必定會回歸的根本。最有趣的一幕出現在中後段的部分。正當全世界在「綠州」中參與決戰時,Zandor正在街上尋找艾川一行人的郵車,並看到所有路人都像撞邪一役,光天代日之下亂舞。那一幕特寫的表情充滿了不安、恐懼。作為與「綠州」絕緣的人物,她看到的是這個遊戲帶來的荒謬,還有足以隨時造成社會大亂的駭人影響力。尤其,在故事設定的年代,世人明明已經失去了活力、希望,卻居然會為一場沒有切身關係的戰鬥奮力而戰。抽離的眼光,令未來世界的憤怒、絕望和荒謬顯我更有力量。說到底,這個時代的人,明明連飽足與溫暖也不能保證,卻會把所有財產花在假的時空中,簡直是一場全球級數的毒品禍害。

流行文化與反資本主義

本作的左翼意識形態相當明顯。就像亞堤密斯居住的地方,感覺上存有互助社的影子。當然,故事更多表現的是對資本主義的批評。索倫托不違言自己是個以利為先的商人,代表了主宰世會的資本家。固然,以質素以論,索倫托只會殺雞取卵,短視地把利益一口氣賺盡,實在是個眼光拙劣的資本家而已。(遺憾的是,現今世代亦確實不乏這類低級的人物。)被定義為邪惡的「創線企」更加是一個現代版本的奴隸工場。下層的債務中心負責剝削窮苦大眾,不講人權,不講道理;中層的戰鬥員區域亦是去人性化的,所有成員以編號取代用戶名稱,以制服取代個人的外表,而且一旦戰敗就馬上遭到撤玩,簡直把人類視為工具般使役。而作為資本家的階層,則是言言在上,連登入裝置如王座一般。(韋德一伙多番對此取笑,可說象徵了在窮人對資本家的不滿與蔑視。)

索倫托是個典型的魔王級奸角,不用多提。反而是那些作為資本家的幫凶的員工。還記得那個沒馬上掉入冰海的黑人嗎?因為際遇和巧合,本來寂寂無名的工具人突然得到高於同一階層的價值,成為明星。導演此時也為這位本來被頭盔與制服束縛的角色給予大量真人臉部特寫。那一刻,他有了自我價值。然而,最後證實這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掉入冰海後,他就不用再出場了,只好重新混入沒有個人意義的軍團中。想起那副焦急又興奮的感情,不難感受到那名角色的盼望。名成利就,出人頭地,會成真嗎?資本家為平凡的人給予夢想和機會,卻同時會冷酷地把沒用的人打入地獄。資本主義的無情和惡意盡見於小角色身上。至於那些研究人員,最後一幕竟為韋德的成功而歡呼,顯示出他們本質上並不邪惡。他們對流行文化的喜愛,大概無異於平民大眾。那名女研究員,甚至具有理解哈勒代的寄意的能力。只可惜她穿上了「創線企」的制服,站在錯的立場上,做著表面乾淨的研究工作。任何有價值的事物,都會被資本主義利用,其結果就是把原來善良、有益的人性與意義通通扭曲。史匹堡的立場顯然易見。

電影劇照

最有趣的是,能夠與資本主義對抗的,竟然是流行文化。(嚴格而言是過去的流行文化。)眾所周知,流行文化的產生很大程度上與商業扣連。在電影中出現過的那些彩蛋,有多少不是商家為賺錢而生的?(就像網友表示,某戲院外面就是高達特賣場,令剛離場的觀眾心癢難耐,何其諷刺。)但事實上,流行文化是社會大眾生活中的重要一環。脫離了生產者之後,它們在民間的流傳過程中又會得出新的意義,甚至會與生產者的原意產生衝擊。為甚麼大家會太刀的「奇招」吶喊?為甚麼《閃靈》一幕會令人又驚又笑?為甚麼韋德的格鬥絕招會如此引人?為甚麼故事最後,所有人都興奮地看著韋德贏我勝利,超越了「黃子華魚蛋論」所稱的人性自私?這是索倫托無法理解的,卻能喚起社會大眾——包括真實世界中的你我——共鳴與感慨。

不少網友都嘗試質部分設定和情節的合理性。警察在哪裡?政府在哪裡?或許這是本作的不足。但由另一角度想來,我們可能只是生活在太幸福的世界而已。未來的敗壞,幾乎近年每一部科幻作品都在預測。真實是甚麼模樣呢?可能我們現在己經向著那些可怕的方向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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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天海

香港九十後,新手中文系教書仔,實質為半動漫宅半偽文青,時常做著沒頭沒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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